第一届“大学本国语文（大一国文）课程定位、定性”学术研讨会
2007年4月27日 台湾国立联合大学

一　物极则反

　　如果为中文系、语教系、华语文学系、台湾文学系这四胞胎的学生着想，今天的国文课程研讨会最好不要召开。这话从何说起？
　　
　　从市场供需的角度说起。如果中文系、语教系、华语文学系、台湾文学系以外的大学生，语文能力不足，只有高中程度，最理想的是只有国中程度，甚至只有小学程度，那么，中文系、华语文学系、台湾文学系比较优秀的学生毕业的时候就会感觉比较温暖。如果这些学生努力，配合其它门类的知识，很可能更有发展。
　　
　　所以，为了中文系、语教系、华语文学系、台湾文学系这四胞胎学生的未来着想，真的不要召开这个研讨会，最好连大学国文这门课也取消。

　　不过，也不能冒然采取这么激烈的措施。如果取消大学国文这门课，有些老师就会失业。因此，大学国文最好维持在不死不活的状态，只要营养营养就可以，这么一来，师生皆大欢喜。国文老师不失业，中文系、语教系、华语文学系、台湾文学系的学生具有语文能力的优势，其它大学生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修完大学国文，不会被当掉。这对三方都有利。

　　有一段时期，大家对大学国文的这种最佳状态相当欢迎。可是，现在不行了，家长不答应，学校不答应，教育部也不答应，身为当事人的大学生虽然没有不答应，还是勉强承认了，轻松好混的大学国文应该改一改。因为大家发现，大学生毕业之后的第一件事──履历表──如果文字不通，马上被扔进垃圾桶。这不是我说的，是四月十六日《商业周刊》的标题说的，这标题说：「考验：求职第一关，履历自传写不好，86%企业不理会。」四月二十日的中国时报也这么说：「七年级社会新鲜人最容易犯的错误里，错别字过多（45.7%）和中/英文文法不通（26.9%），占第三、四名。

　　这就是物极则反。可是从履历表来看重大学国文，是小看了大学国文。要适当而深入的了解大学国文在知识地图上的位置，得从历史，从文明来看。

二　大学国文在知识地图上的位置

　　谈历史，谈文明，就得先谈人。人，可以很复杂的谈，也可以很简单说。现在就从最简单的来说。

　　人就是个欲望生命，他要活。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二件事：就是工作和休息。不工作，没饭吃；不休息，会累死。休息有二个部分，一个是睡觉，一个是玩耍，就是游戏。工作有四样：一侦察，二是攻击，三是防卫，四是逃跑。这些活动和动物没两样。可是这些活动的花样因为智力的帮助，变形变得很利害，变得和动物截然不同，很多活动表面上看不出来是侦察、攻击、防卫、逃跑，穿过好几层之后，才看清楚和动物是一样的。只要比较人一天的活动和狗一天的活动就很清楚。

　　人的智力是透过技术呈现出来的，而技术可以大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组织技术，第二类是器物技术，第三类是符号技术。这三大类技术所需要的知识，相当于现代人所谓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三类知识的相互支持。譬如帝国，就是个庞大的组织，她的组织技术复杂得像人体的神经系统。帝国同时仰赖器物技术来维系她的武力和控制。而整个组织技术和器物技术如果没有符号技术的支持，一切都化为乌有，尤其是文字符号。所以帝国的组织系统，从符号的角度来看，几乎就是个符号系统。

　　这样，我们就很简单的看出符号技术在人类欲望生命中所居的相关地位，不能不承认它的重要。这样看，还显不出语文能力对文明的重要，如果把各种符号摆在一起比较，就可以更清楚的看到语文符号的强大功能。

　　符号的种类主要是从视觉和听觉为基础衍生、变化出来的，符号的意义则相应的散布在感性能力和理性能力之间。

　　音乐表现纯粹情感，引发纯粹情感。我们没有办法从音乐知道演奏的人要告诉我们什么。学校要发一则公告给全体师生，通知全体师生星期六补上班上课，那么学校不能播放一首不知名的旋律，没有人知道那要说什么。所以表现纯粹感情和引发纯粹感情是音乐的特殊功能，也是音乐在沟通上的一大局限。
　　
　　在另一端的数学，表现没有经验内容的纯粹思想，引发没有经验内容的抽象思想。我们不可能在写满数学符号的情书上，读出一点爱情的感觉，也不可能在写满数学符号的公文上理解上级究竟要发布什么命令。所以表现和引发纯粹抽象思想是数学的特殊功能，也是数学在沟通上的一大局限。
　　
　　介乎音乐和数学之间，造形符号，像绘画、书法、雕刻、建筑、舞蹈等等，引发情感的功能很强，可是引发意念、思想的功能还是很弱、很模糊。而口语、文字可以透过叙事、抒情、评论的方式表现、引发情感，呈现有经验内涵的思想。
　　
　　这些符号对应人的感性和理性能力，可以让人充分沟通，从浅俗到雅致，从简单到深奥。而大学国文的任何功能都必须以语文符号的功能为基础。这就是大学国文在知识地图上的位置。
　　
    尽管大学国文在知识地图上的位置很重要，却重要得像空气一样。人时时刻刻都在呼吸，就不感觉到空气的存在。只有在快没空气时，才会感觉到不能没有空气，不能没有大学国文。

三　瓜甜不甜，老王说的不算数，老张说的才算数

　　所以，有需要，才会追求。狗饿了，才会去找肉骨头，饱了，连动都懒得动；半饿半饱的时候，得看兴致，兴致来了，才会站起来，东走走，西逛逛，兴致不来，还是瘫着。人不识字，才会渴望识字，努力的找人学；饱学之士根本不晓得不识字有多痛苦；如果读了一些书，日常生活遇到的一些文书还可以应付，要他增加语文能力，很难，因为用不着。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天，庄子开着发财车到夜市，几张桌椅摆开来，拉起布条，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字：「国文教学」，底下字体小一点：「每小时三百元」。保证第二天晚上会改成「每小时二百元」，到了第三天，「每小时一百元」。第四天就蹲在家里，饿肚子。

　　所以国文教学不是个生意，得靠国家保障它在小学、中学、大学的市场，才活得下去。纵然国文教学的市场有了国家保障，还得学生觉得需要，才教得下去。不然，就算薪水照拿，心里总是晦气，也惹人讨厌。要让学生觉得需要，小学生、中学生比较好哄，板起脸孔，告诉他：「基测要考！」小学生、中学生就觉得这确实需要，至于会不会好好上课，那是另一回事。大学生就难哄了，总不能威胁他说：「研究所要考国文！」大学生根本不在乎，理都懒得理。因为许多研究所的国文这一科只是聋子的耳朵，摆着好看的，根本不计分，要不就采低标，想多低就可以多低。

　　那么，要怎么哄大学生好好学国文？这在以前还真难，没法可想。现在，有了。十天前，四月十六号，商业周刊有个专题，叫「越写越聪明」。里面描述了三则现象，可以拿来哄大学生。

　　第一则是：台南县永康国中校长杨景匡观察到，现在数学、理化应用题文字叙述长，学生一看字好多，就马上说不会，或看不懂题目关键词，无法作答。这一则报导说明了，数学不好不是逻辑差，而是语文能力差。

　　第二则：暨南大学信息系教授李家同指出，有些博士生运算能力很强，但是他们无法用文字清楚诠释A算式推导到B算式之间的关系。博士生竟然无法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思，进入职场也变成另一种让人困扰的管理问题。这一则说明，未来的菁英在台上讲五分钟话，很可能大家都不知所云。

　　第三则：微软全球技术服务中心副总洪志鹏说，每天有一百多封Email塞入他的信箱，他花一个多小时看完后，发现竟有三成信件词不达意或不够精练，甚至还要打电话再确认。这一则里的洪副总真的是后知后觉，大惊小怪。现在收到事情比较复杂的公文书之后，还得打电话问承办人，谈了半天，才知道么回事。这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这三则报导点出一项讯息：瓜甜不甜，老王说的不算数，老张说的才算数；要加强语文能力，国文老师说的不算数，老板说了才算数。所以这三则报导可以拿来哄大学生，告诉学生：「你需要加强语文能力！老板说的！我管不住你的饭碗，老板可管得住！」

四　幼儿学习说话的启示

　　检讨过别人之后，国文老师憋了几十年的气，总算有人帮他吐了出来。不过还得咽下去，接着就要检讨自己。当别人很需要的时候，国文老师拿什么来满足别人的需要？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很快满足他们的需要？
　　
　　当国文老师理直气壮的告诉学生「你需要加强语文能力」的时候，即使学生不反问「怎么加强」、「怎么知道我已经加强」、「怎么知道我已经加强完毕」，国文老师也得反问自己。这些问题首先遇到的就是教材，一周二小时，一学期十八周，扣掉二次考试，几次放假，一年顶多六十个小时。六十个小时要加强完毕，国文老师想想，自己也不笨，花了不只六百个小时，到今天也不过尔尔。想到这里，国文老师迫于生活，不能辞职，只好学学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
　　
　　不管是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还是得拿出教材来。但是目前的大学国文教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高四国文」，有「专书国文」，有沉重的满汉全席的国文，也有悠闲自在的清粥小菜国文，加上教育部送的电化教学设备，不能不用，所以放放电影，powerpoint，日子也满好过的。可是老板说要加强语文能力，逼得学生也急了，「怎么加强」、「怎么知道我已经加强」、「怎么知道我已经加强完毕」这些问题还在那儿。
　　
　　如果拿小孩学说话的情形来比较，也许比较容易抓到重点。
　　
　　幼儿学说话时，大人是拿日常生活的东西教他，而且要幼儿一遍又一遍的跟着说。开始，幼儿跟着说，慢慢的，他可以自行组合不同的词汇，说出想要的东西。随着时间过往，他的语汇越来越多，表达方式也可以自行组合、变化。终于，他可以顺利的说出自己的想法。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过程有二项重点：材料是生活所需，方法是熟能生巧。
　　
　　和大学国文对比，大学国文的教材当然不应该是日常生活的材料，因为那已经会了。那么，大学国文的教材要怎么样才能适切？至于第二项差异，更明显，大学国文里，学生的练习太少。就像教幼儿说话，大人却说个不停，幼儿只能楞楞的听，听烦了，就伊伊哑哑的抗议。大学国文老师只顾说得兴高采烈，学生却乐得轻闲，只要考试的时候画一画就行。
　　
　　那么，大学国文的教材要有什么挑选的原则？要怎么样让学生熟能生巧？

五　大学国文教材选择原理──语文引导思想和情感

　　语文能力从贫乏到丰沛会反映出思想、情感从简单、模糊到丰富、清晰，就像从乌云密布到天朗气清。所以，大学国文教材可以从语言、文字运用的几个层次来看。
　　
　　第一个层次是言语沟通。这是不识字的层次，当然不是大学国文的教材，甚至连小学国文教材都不是。因为国文教材必须有文字、有文章。
　　
　　第二个层次是日常语文。这个阶段的语文能力足以表达和理解日常生活的事物，从识字到记帐都是这个层次的教材。
　　
　　第三个层次是知识语文。知识语文指学习各种知识所需的语文能力。譬如看书报杂志，学数学、理化、社会、自然、公民等等科目所需要的语文能力。一般说来，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能力都在这个层次。
　　
　　第四个层次是文雅语文。文雅语文和日常语文、知识语文最大的差异是实用和清闲。日常语文、知识语文离不开实用，切合工作的需要。而文雅语文在实用的基础上逐渐提升到清闲时候的沟通。人们在清闲的时候，谈话或写作的内容会从生活琐事转移到评论社会公共议题，抒发游戏、娱乐、艺术、历史、文学、哲学、宗教等等倾向心理、心灵、精神的内涵。这些时候常用到文雅语文。
　　
　　第五个层次是人文语文。这是探索、研究艺术、历史、文学、哲学、宗教等人文学问的语文。它比文雅语文专门，文雅语文是人文语文在生活上的运用。人文语文的特征是优美、壮美、细腻、精巧、准确等等随着不同内涵而变化的风格。它是语文能力的极致。
　　
　　从第二到第五个层次的语文并没有一条明显的白线作区隔，它们之间的分野比较像河流。如果从下游往上游，把第二到第五个层次的语文涂上颜色，那么，那么相邻区域的河水颜色会逐渐转变。
　　
　　这五个层次的语文和人类的两种基本活动──工作和休息──对应。前三个层次和工作对应，后两个层次和休息对应，因为文雅语文和人文语文都是在清闲的时候发展出来的。
　　
　　既然这五个层次的语文和人类的两种基本活动──工作和休息──对应，接着就和传统社会阶层对应，用孟子的话来说，劳力时间越多的人使用后文雅语文和人文语文的机会越少，而劳心时间越多的人使用文雅语文和人文语文的机会越多。在现代社会，教育普及，大学录取率已经逼近100%，因此大多数的现代人使用知识语文的机会最多，想探索心灵世界，提升自己生活品质的人，就会有学习文雅语文、和人文语文的意愿。而这样的人越多，就表示一个社会的生活品质、文化水平比较高。
　　
　　从这五个层次的语文来看，大学国文的教材就在第四个层次──文雅语文。如果大学生对人文语文有兴趣，可以选修文学院、艺术学院、宗教学院的课程。虽然目前的台湾没有宗教学院，但是有关于宗教的课程。

六　学生想知道的就是教材的专题

　　文雅语文和人文语文只是从人们需求的大方向来看，具体的教材要怎么挑？这得问学生。
　　
　　人不会一辈子像狗一样，只知道找食物，尤其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人，都会在偶然的情境里想些心事，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的心事，这就是内省。「内省」这个词不只是偏重道德、伦理这种传统的意义，大凡生活中自己遇到、看到、听到的事，有了疑惑、想知道究竟，就是「内省」。譬如：「什么是爱情？如果爱情那么好，为什么有那多人离婚？」「为什么这家伙那么壊，却大富大贵，呼风唤雨？」「同学走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他来这世界干什么？我来这世界干什么？」「一件事，这人讲一个样，那人讲的又是别一个样，那么历史的记载是原样的吗？」这一类的心事，人人都有，大学生有时候想得更厉害，都会直接或间接联系到人文知识里永远都在探索的问题。
　　
　　这些心事也是一种需要，也会去追求答案。所以先问问学生：「二十岁了，想知道什么？」开放的问题，开放的答案，然后从五花八门的答案找出多数学生共同想知道的事，分门别类，就有了几个主题的教材，这些主题不会太多。接着，在每一个主题题底下，挑选古今文章，不论是散文、诗歌、小说、戏剧，读十篇，讲一篇。大学国文教材就有了。
　　
　　不只问学生，也可以问已经毕业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的学生：「如果你现在回到大学，你想知道什么？」和现在的学生比较下来，会发现，不同世代的人有一部分心事是共同的，那就是大学国文的核心主题。

七　向技术教练学习

　　有了教材，接下来是怎么样提升学生的语文能力。前面说过，熟能生巧。要熟，就得多读多写。说起多读多写，一般学校主事的人和国文老师常有个错误的观念，认为学生的文章要一句句、一篇篇的改。这行不通。只要计算一下老师改一篇文章耗多少时间，去乘所教的学生人数，就知道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结果，主事的人规定一定得这么做，老师也只好红笔一路圈下去，画个分了事，顶多抄一句作文批改用语，表示详细看过了，其实，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学生写文章不是创作文学，没那么伟大，只是语文技术训练。既然是技术训练，只要看看汽车教练场的教练，看看游泳教练，就知道怎么改文章。汽车教练、游泳教练只把要点、方法告诉学员，陪着绕几圈，游几回，就在旁边休息，看着学员练习，个把月，学员就拿到驾照，就不会在泳池里淹死。
　　
　　改学生文章也是一样。学生只管每周交二篇，一篇手写的，一篇用电子邮件传过来。国文老师只要登记交了没有。然后挑二、三篇，从内容、结构到用词，一层一层的详细改，就像人体解剖一样，贴在网上，让学生观摩，在课堂上讲解一遍这就行了，几回之后，就可以让学生练习改同学的文章。每位学生的文章，按日期排列，放在网上，写几句鼓励的话，绝对不能骂，再没进步，都得说已经有很大的进步，学生就可以看到自己进步的轨迹。就像学开车，学游泳，每一次都感觉更熟练。这就是改学生文章的方法。只要一学期就完成了语文技术的训练，就像拿到驾照一样，学生高兴，老师轻松，又有成就感。
　　
　　如果要让学生有点刺激感，来个竞赛、颁奖也是个办法。或者让学生先交钱，一篇五十元，二十篇就一千元，三十篇一千五百元，每交一篇，退回五十元，缺交五篇就扣二百五十元，作为学期末同乐会的披萨基金。如果学生全部都交了，当然是老师请客。
　　
　　总之，语文能力只是技术训练，不是文学创作，没有那么伟大。有了基本工夫，往后的发展就看学生的意愿和努力，

八　结 语

　　人文学科有二项缺点：第一项缺点是无底洞，第二项缺点是温吞水。这二项缺点是人文学科的研究目的和传统带出来的。
　　
　　人文学科最终探讨生命的意义，那是个无底洞，连孔子都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何况国文老师。可是这个理想的目标让人文学科的教学在无形中、不知不觉的以无限理想为目标。毛病就出在这里。人被欲望带着跑，是目标取向的，如果努力半天，看不到成就，心里就急，再有结果，就沮丧，最后放弃。大学国文有点人文学科的味道，但是不能当作纯粹的人文学科。大学国文在文雅语文的技术训练方面，让人觉得这目标是能够完成的，快则一学期，慢则一学年。至于学生学完之后要不要从文雅的语文跳到人文的语文，就看他的因缘，这已经不是大学国文老师的责任了。
　　
　　至于温吞水，那是相对于电讯、网络时代而有的特征。电讯、网络工具让现代人的速度感变得很快，也变得很没有耐性。现代人最希望自己像上帝一样，说光来，光就来，最好是心想事成。所以人文学科那种些细致、优雅、宏伟、壮阔等等变化多端的的风格，急惊风似的现代人没耐心领略。所以现代人的语文技术偏好单刀直入，一剑劈死，这是现代人偏好的口味，语文训练也得以这个口味作基础，这是大学国文老师不能不留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