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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芬伶:小大一
【时间:2007/10/21 】 【来源:周芬伶散文精选集 】 【作者: 台湾东海大学 周芬伶】 【已经浏览4514 次】

    偷偷叫你们一声“小大一”,你们一定又要抗议:你们早已是大人了。你们不小吗?有谁的头发短秃秃的,好像是稚毛茸茸的小鸡?有谁会在校园碰到老师,站得笔直,举手为礼?有谁会在提到恋爱时,还有高中生似的腼腆?在“东海”你们是与春天为伍的,你们不小吗?

    我叫你们“小”,你们还嫌我不够老呢!记得第一次到你们班上课,我又长又直的头发把你们骗了,你们把我误为重修生。我本来就是重修生,重修大一的纯真与热情,不是吗?因为我不够老,你们不太相信我的话,我总想争辩,你们依然笑得天旋地转。每次一到课堂,总想回去,你们不大情愿向我敬礼呢!

    不知道你们私下叫我什么?在课堂上,校园里,你们叫我“老师”。知道我来做什么吗?你们只知道我来教大一国文,还知道我来讲春天的舞蹈、秋天的思想吗?你我都知道东海是美的,尤其是三四月间,大度山像一个聚宝盆,人们的愿望一一实现,愿愿相许。宝石的愿望,堆得满坑满谷,红、橙、黄、绿、蓝、靛、紫,随意洒在绿野中;钻石的愿望,镶在黑丝绒的夜空,在那里闪烁如梦;流苏的愿望,迭垂在紫荆树林;织锦的愿望,挥洒在琉璃瓦上和微波的水面;爱情的愿望,成就一对对彩蝶游蜂;青春的愿望,展现在翩翩少年的笑靥眼波间。在上课前,我最喜欢走过那条又长又直的凤凰木大道,这时候,会突然想起,该给你们讲一些古时候采桑季节的浪漫故事,或者讲一些物换星移、花开花落的变幻。但是,当我走进教室,看到你们微凉的眼神、麻木的表情,我又把热情抛回紫荆花丛中了。你们并不要听这样的故事。当我神游在汉家陵阙、秦楼明月,徘徊在桃花源、长生殿,你们的眼里没有和我一样的泪,你们的心不如我跳得这般激烈。你们的心和眼在哪里呢?我在寻找,有时在国文课本底下看到一角英文课本,有时是会计学,有时只是一张涂得团团糟的白纸。真想走掉,你们不要听李清照的凄凄惨惨,不要听千万年前的关关雎鸠,你们不要听。

    我不会做老师,国语讲得太不标准,“ㄓㄔㄕ”分不清,“ㄢㄤ”绞成一团;我不会改作文,每篇都是打圈圈,似乎它们没有什么缺点;我也不会出题目,试题风马牛不相及,让你们说太太太简单了;也不会训话,每一次训话,先脸红的是我;我还很爱笑,讲到什么好玩的,比你们笑得还凶;不善言词,偏偏必须连讲两个钟头。我才明白,老师就是常常把同样的话讲许多遍的人。每当发现自己正在抄袭自己的语言,真想化作烟消失算了。语言本来不需要重复,但是,太多太多的小大一像浪一样卷来,我的嘴实在跟不上你们的脚步啊!

    实在不像老师,怪不得你们喜欢考我。你们说文学太虚无缥缈,古人的愁太单调。难道愁不是单单调调的吗?愁还有多彩多姿的?中国的愁,美国的愁,现代人的,古人的,会有两样吗?你们太喜欢变化,太喜欢快乐,实在不愿告诉你们愁是什么了。看你们满足、憧憬的眼睛,血乳交融的脸,有时候真想告诉你们:“你们好美丽。”因为纯洁、天真、热情而美丽。但是,你们并不知道,只急着长大,赚钱,一步登天。你们常提到责任、前途、压力、焦虑、竞争、名利,这些成年人的口头禅早已变成你们的成语了。真想把你们都留在十八九岁的位置,只看到清风明月,无视于莽莽红尘;只知道坚持,不懂得妥协;只看到是非,不懂得利害。然而我羞赧,因为你们并不要听,你们急着念好英文飞到亚美利加,急着寻找速成的罐头爱情,急着挑起成人的担子,你们不要纯情,你们要长大。

    你们问我如何保持纯真,我说只要像照顾身体一样照顾你们的心灵就够了,你们摇摇头不相信。我再说,那就邀请一个心灵的守护神吧!宗教的、文学的、艺术的神,在我们的头上飞翔,邀请一个吧!天上的人并不比地下的人少呢!但是,你们依然不相信。怎么样让你们相信呢?我再说:那就好好地恋爱吧!不要耍花腔,不要比较,不要性急,要一往情深,要真心实意。你们说那太浪漫了。我只有说,那就诚实吧!看顾这过时的美德,心里常留着诚实的镜子,照明自己也照明别人。你们终于有点相信了!很难,是不是?老师总想让学生同意他的话,学生却千方百计地提出相反的看法,无论老师或学生都是很难做的。

    你们爱问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譬如:“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怎样抉择?”“宗教与人的关系如何?”你们总让我发现自己的软弱无能,并让我发现自称老师是一件多么自大的事情。你们说“活得没有什么意思”,我说“我有千万个理由活下去,为了征服日复一日的死亡,为了领受爱你的幸福,为了继续希望”;你们说“抉择是困难的”,我说“那是因为你们既要鱼又要熊掌”;你们又说“宗教是人类信心的扶持,信仰是人对自身的膜拜,人即是神,神即是人。”我说“神权没落,是否代表人不再相信自己呢?”你们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你我的问题是古人的,也是现代人的问题,它们曾有各种不同的答案,我不能代替你们决定答案,我只有告诉你们,思索本身比答案更急切,生命的过程比目的更重要。你们一定认为我在搪塞,就是搪塞吧!如果有一天我发现确实的答案,我不再当老师,我要做诗人,以神谕启示世人,啊!你们又在笑我了。

    那一天,你们在堂上演完《虬髯客》,为了改编剧本,我们谈到“传统与创新”的问题,辩论到后来你们差点把我轰下台,有人提醒我“老师,你错了!”很奇怪的,你们把我归在传统这一边,把你们算成现代派,也许你们不知道,我才把自己划为现代派,把我的老师说成传统派呢!你们说旧的东西无益于现代人,传统死了!不,传统没有死,我看到它们在你们的身上呼吸,在你们的眼底发亮,你们写的字是古人创造的,你们的长相有的就像李白、杜甫,传统怎么会死呢?你们又说,只要创新就是好的。但是,创新不是标新立异,这两者太容易混淆了,我喜欢创新,但不完全信任它,如果你的创新只是实验,还不能令自己信服,最好还是慢一点要求别人的肯定;而传统它不为迎合你的喜爱而存在,它也不会因为你的反对而消失,它的缺陷是永远少了一点点。传统与创新是互助体而非对抗体,它们的存在就像一座天平,不能只往一端载重的。这是未为你们同意的一点,但,恐怕你们有一天无法拒绝你的学生或儿女把你归为传统派吧!

    你们最喜欢说:“我们是叛逆的。”你们说这句话的神情好像在说:“我们是小孩。”我看到有人一生叛逆,有人叛逆二十年、十年,有人不过叛逆一两年,有人一生从未叛逆过,你们会叛逆多久呢?正像你们会年轻几年呢?当然,我错了!你们只有十八九岁,只应做十八九岁的事,然而我,却要求你们有三十岁的稳重,四十岁的理性,五十岁的智慧,我要求你们的诚然太多了!

    不应该要求你们,只应该喜欢,因为你们还未被分类,你们只是国家的小孩,家庭的小孩,学校的小孩。你们不是建筑师,不是总经理,不是父亲、丈夫或妻子、母亲,不是圣人或罪人、君子或小人,你们只是孩子,有点迷失,有点梦幻,有点需索。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你们,只好化作一串串叮咛。就如同那一次的“烤鸟夜谈”,带你们参观完报社,你们说要来我家和我养的小鸟聊天,我特别点了蜡烛,郑重地宣布:我们要像太古洪荒的原始人,围着火静静地讲述经历,细吐心事。但是,你们偏不,你们要唱,唱《小雨》,唱《七月凉山》;你们要说,说追女朋友的糗事;你们要笑,搜罗一些笑话来笑。我才知道,原来年轻人的喉咙是安放了一架收音机,随时可放,关则关不住。那一晚疯狂大作秀,把我养的鸟吓死了一只,你们都不知道。这时应该怎么喜欢呢?我只有默默坐在一旁,有一个人也静静地坐在书架边,始终不吭一声,后来,我们拼命激他说话,他却给我们钉子碰,他说:“人一生下来就固定的,没有办法改变,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争辩是毫无意义的。”我很疑惑,我们的身上有父母、朋友、情人,甚至下一代的影子,我们每爱一个人,他的灵魂就投影在我们身上,我们不只是自己。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他应有他的意见,而且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喜欢,是不?

    我们还谈到交朋友。你们把女孩子分成四等:第一等是美丽,指外表漂亮惹眼,这是你们崇拜的对象;第二等是有气质,指缺乏外在美、徒有内在美的;第三等是可爱,指外貌、内在乏善可陈,充其量可称为可爱;第四等其实是丑陋,你们却美其名曰“善良”。这是你们交女朋友的尺度吗?我问:“那诚实呢?”但是,你们的声浪太大,早把我的疑惑吞没。我为你们担心,怕你们被美丽陷害,并非美丽有毒,而是这种想法有毒。因为,世界上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美女,也没有人是百分之百丑陋的。美女也有丑的时候;丑女何尝没有美的一面?美女丑起来更丑,丑女美的时候更美,你们相信吗?你们大多数人还未恋爱过,谈到爱情一个个眼睛发亮,蠢蠢欲动。爱怎么是可以说的?当你们爱过之后,恐怕连“天凉好个秋”也懒得说了。

    有人说他想转中文系,怎么会呢?这次换我不相信你们了,你们念的不是国贸就是建筑,都是当前最吃香的科系。我说我如果鼓励你们念中文系,便是害了你们。你们茫茫地看着我。你们不知道,我怎能鼓励你们做一个没有观众的演员、一只在冷冻书库冻僵的书虫、一辆运输五千年文化的超载人力车、一名遥遥落后的马拉松选手?我不能害你们,但是,如果你们果真转了而且转成,我会跟你握手,祝贺你战胜了偏见,我要把棒子交给你,为你加油,也为了多了一名志士而庆幸,我会欢呼。因为文学和中文系,不是人人都能念的——关键不是才气,不是力气,是勇气。敢于向潮流挑战,敢于坚守自己的文化堡垒,敢于流泪,敢于相信,也敢于怀疑,你们才来吧!中文系也有它的自尊,为的是风花雪月的,我们不欢迎;为的是骑驴找马的,我们也不欢迎;为的是文化美容的,不欢迎;为的是逃避现实的,不欢迎;为的是恶补诗词的,同样不欢迎。

    千千万万个小大一,你们离开了大一,就离开国文老师远一点,但是你们离开文学并不远,文学并不是文学系的专利品,它是我们共同的财产。不要说你们可不当老师、文学博士、作家,而要当建筑师、工程师、总经理。社会固然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你们却都需要爱。文学艺术是爱的历史;爱是文学艺术的主题。靠近它,不要离开它太远,否则你们会非常非常寂寞的,小大一。

    我也有过大一,也念过大一国文,不过,那时我不是中文系,念的是韩文系,每天口张得大大的牙牙学语,照着书上的图解,学着如何从丹田发声,让气流过肺部、喉咙、气管,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你们晓得研究口腔的感觉吗?晓得看异国的童话《阿金去郊游》的荒谬感吗?我忘记我们大一国文上什么、怎么上了,只记得老师圆圆胖胖的,很和气。但是我还是怕她,我一直是怕老师的,所以我没有不听话,我的作业按时交,课文背得滚瓜烂熟,问题问到我,我就拼命脸红,拼命发抖。那一年,我很寂寞。韩国排斥我,中国远离我,为什么转系,只是凭直觉,没有经过鱼与熊掌的选择。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使命感,什么是传统与创新。后来我在系里碰到一些令人失望的老师,也碰到一些令人振奋的老师,看到一些破败的文章,也看到一些令人醉狂的文章,因为这些好老师与好文章,令我突然强大起来,仿佛有人挖开了心里的油田,热能源源滚滚冒出来,我已经分得清楚什么是传统,什么是创新,我对中国也有了信心。所以,我才敢于站在你们前方一步,在讲桌与黑板之间。那一小块地方,是信心的烛台,良知的战场。我要站得笔直,战胜一己的自私与褊狭;站得笔直,一方面加大肯定的勇气,一方面承认否定的智慧,同时欢迎你们的肯定与否认。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愿去做。

    说了这么许多,不过是为了道一声“珍重,再见”罢了!我不知道说再见是要这么久的。六月是别离的日子,行将分离,才发现有好多好多话还未来得及说,这些话在我心里是那么清晰坚定。不要把它当作训词,当作祝福、当作珍重再见吧!你们一定很难记得我,我没有什么特色可供人记忆,教国文的都是千篇一律的,但是,我比较能够记住你们,因为你们是千千万万个小大一,也是一个小大一。再会吧,苹果脸。再会吧,眯眯眼。再会吧,塌鼻子。再会吧,眼镜。再会吧,小大一。

    198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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