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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登高》(王先霈)
【时间:2009/3/28 】 【来源:《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 】 【作者: 王先霈】 【已经浏览6797 次】

《登高》是杜甫的一首七言律诗。律诗属于近体诗,近体诗是唐代文人创造的新诗体,相对于六朝以前的古体是新起的,所以叫近体或今体,它包括绝句、排律和律诗,各有七言和五言两种,不过七言排律为数极少,不大为人们所注意。近体诗与古体诗最大的区别是格律严谨,律诗最能代表近体诗的特色。王力先生说:“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是对偶,第二是声律。”

我们可以说,律诗是最能表现汉语语言形式美的古典诗歌样式,它把对声律和对偶的要求变成确定的格律。它对句数、字数有严格规定,每首一定是八句,每句五个字或者七个字,每个句子中要尽可能平仄相错,奇数句和偶数句彼此对应的字平仄要尽可能相反,第三句和第四句、第五句和第六句一定要构成对仗。杜甫是律诗作家最杰出的代表,《登高》则是他的代表作。明代诗论家胡应麟说,《登高》“前无昔人,后无来学”,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和胡应麟持相同看法,赞许这首诗的远不止一人。这首诗严格地遵循格律要求,把律诗的形式创造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表现了诗人的深沉情感,并能让读者隐约地感到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时代氛围。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古今中外写《登高》这个题目的人太多了,杜甫之前和同时的诗人写这个题目的就难以数计,再写是很难出新意的。敢于写这个题目,要有很大的艺术勇气,要确实有新鲜而深切的感受:既要有社会性的感受,又要有审美的感受;既要有对景物的审美感受,又要有语言形式创造的审美冲动。作者登高,何所闻而何所见?他看到的和听到的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逐行逐字地考究,全诗词语、意象也都是诗歌中常见的,如猿啸、鸟飞、落木、长江、悲秋、登台、霜鬓、酒杯,在诗文中出现的频率很高。打开《全唐诗》,这些词语简直是随处可见。用常见的词语、常见的意象创造崭新的意境,这就需要更深的功力。杜甫依靠真挚深切的情感贯穿,赋予常见的意象以新的内涵,再加上卓绝的形式技巧,使这首诗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感染力。

 

开头两句十四个字,写出六层意思。第一句写听觉和由此引起的情绪、情感。听见的是猿啸,那么猿是在什么环境里鸣啸,而人又是在什么环境里听到猿的鸣啸?七个字有三层,其中“风急”是说速度,“天高”是说距离,都强调登高时主体变化着的感觉。登得越高风越大,登得越高越觉得天高,就像《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感叹天的高远——“天之苍苍,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就在这个时候,诗人听见了猿啸,引发了哀伤之情。“猿啸哀”,可以是说猿在哀鸣,其实猿声无所谓哀,人不是猿,何以知猿之哀?是猿声触动诗人之情,诗人又移情于猿声,才觉得猿声悲凄哀婉。第二句写视觉和由此引起的情绪、情感。看见的是鸟飞,鸟是在清澈的碧水和银白的沙洲上在盘旋。七个字也有三层,它给主体寥廓苍凉的感觉,由前一句的肃杀转入孤清。“猿啸哀”是远处山谷里回旋的声音,“鸟飞回”,是近处水面上回旋的形影。

 

第一句写的是登高过程中的听觉感受,第二句写的是已经登到相当高度后的视觉感受,第三、四句写的是登到最高处的俯瞰。第三句写听觉,听到风卷落叶的声音;第四句写视觉,看到奔泻东去的长江,情绪、情感大大深化了。写听觉也有视觉配合,“无边”是面,无边的树林里无边的落叶飘飞,传来萧萧的声响;写视觉也有听觉配合,“不尽”是线,不尽的长江波涛滚滚,传来震天的声响。“落”、“萧萧”,三个草字头;“江”、“滚滚”,三个水字旁。“萧”字和“下”字像落叶翻飞之声,“滚”字和“来”字摹江水流转之状。这两句一千多年来最为人们所称道,我这里不去征引历代诗论家的评说,只给同学们介绍两则小材料。一则材料是,诗人余光中在《谈文学与艺术》里记载他和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在台湾的谈话说,无边落木,“木”’的后面接“萧萧”,两个草字头,草也算木;不尽长江呢,“江”是三点水,后面就“滚滚”而来,这种字形,视觉上的冲击,无论你是怎样的翻译高手都无法再现。然而,翻译家许渊冲说,余光中、马悦然两位却不知道,早在40年代,卞之琳先生就在翻译课上把“萧萧下”译成shower by  shower,音义双绝,使人们赞不绝口。许渊冲本人循此继进,把这两句译为: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  s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这样,草字头就用重复shshedsshower)的译法,三点水则用重复rriverrolls)的译法,仿佛之间对应于原诗的音美和形美。

卞之琳和余光中都是优秀的诗人,许渊冲和马悦然都是著名的翻译家,他们对杜甫诗歌文本的钻研,对音美和形美的感受,细致入微,他们不仅用眼睛读文本的字词,还用耳朵听句子的语音。

 

清代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中,有人说“落木”的“落”字与同一句里的“下”字意思重复,认为最好改成“木叶”,再把下句“长江”改为“江流”。我看,这个说法不对,这种修改建议不是一个好主意。“下”是动词,“落”在这里不是动词,它在这里只是一个词素,“落木”是一个词。这个词出于庾信《哀江南赋》“辞洞庭兮落木”一句,又是化用屈原《九歌湘夫人》“洞庭波兮木叶下”一句。杜甫从庾信那里学来,又加以发挥、创造。

 

第二个材料是林庚先生的文章《说“木叶”》,这篇文章专门讨论古代诗歌中的“木叶”意象。

他问:“无边落木萧萧下”这样大胆的发挥创造,难道不怕死心眼的人会误以为是许多大木头从天而降吗?杜甫却宁可冒这样的危险,创造出那千古流传的形象鲜明的诗句。林庚说,中国古代诗歌很少用“树叶”这个词,至少是没有什么用“树叶”的名句,而用“木叶”、“落木”两个词语的名句却很多。为什么会这样?这里的关键是“树叶”和“木叶”、“落木”在修辞色彩上的区别。人们听到或看到“树”字与“木”字,所产生的显在的和隐在的感觉与想象很不一样。“树”让人想到它的全体,“木”让人更多地想起树干,而很少会想到叶子。树的颜色,包括树干的颜色,一般是褐绿色,与叶子比较相近;至于“木”呢,可能是透着黄色,而且在触觉上可能是干燥的而不是湿润的。于是,“木叶”就自然而然有了落叶的微黄与干燥之感,它带来了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落下的绝不是碧绿柔软的叶子,而是窸窣飘零、透些微黄的叶子。读这样的诗句,我们仿佛听见了离人的叹息,想起了漂泊的游子,这就是“木叶”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动的缘故。“落木”呢,则比“木叶”还更显得空阔,它连“叶”这一个字所保留下的一点绵密之意也洗净了。曹植的“高树多悲风”也是千古名句,并没有落叶的形象,在这个句子里诗人正要借满树叶子的吹动,表达出像海潮一般的深厚的不平,这里叶子越多,感情才越饱满。“高树”是饱满的,“高木”是空阔的。我们再补充林庚的意思,在杜甫这首诗里,无边的木,可以指夔州山谷里林木茂盛;无边落木,又可以指落叶铺天盖地。这也是一种含混,诗意的含混。“无边落木”是形容落叶密集如雨,“下”是摹状其坠落的动态,“落”和“下”意思不重复,而长江改为江流则减弱了气势。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昔人云,两联俱可截取二字,试思,‘落木萧萧下,长江滚滚来’成何语耶!”同样,“不尽江流滚滚来”也是绝不可取的。

 

人在登高的过程中,随着高度的提升,眼界越来越开阔,看到天地之广大、万物之繁茂,衬托出个人的渺小、生命的变幻,很容易打开哲理性的思绪,把往古和未来、眼前和远方连接起来。五六两句是登高时触发的人生悲怀。“万里”为空间形象,“百年”为时间形象。“风急天高”为上下俯仰之感,“渚清沙白”为平面伸展之感。“万里”言其广远,一生东奔西走,处处是客,处处是悲;“百年”言其短促,自青年、中年进入老年,时时是病,时时是苦。“病”不仅仅指身体有病,更泛指人生之苦。“常”与“独”相对,“常”是大半辈子,是人生常态,“独”指此刻当下,永恒和瞬间在这里交汇,在瞬间体验到永恒。此刻当下,孤身一人,面对着“无边”的林木,面对着“不尽”的江水,自然想到生命的有限!

  

最后两句,“霜鬓”对应“落木”,“落木”是自然界的衰飒,“霜鬓”是人的面目、身体的衰飒。“浊酒”对应“长江”,看江水流逝,正需浊酒浇愁,但老病缠身,浊酒也只好停下不饮。明清两代好些个论者认为,这首诗的末尾两句“意尽语竭”,与前六句不相匹配。他们说的似乎不是全无道理,同学们看法如何?这是可以讨论的。不能因为是诗圣杜甫的作品,就一定字字珠玑,就绝对没有弱笔。不过,也不能随意地否定,这首诗显然是杜甫精心结构之作,我们还是要细心地反复体会。胡应麟说,前面六句,既已极其飞扬震动,如果收尾时还是“峭快”,还是凌厉之语,不大合乎有张有弛的结构变化要求,用“软冷”的语调收束,使得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不能说与前面六句不相称。我倾向于赞成胡应麟的体会。杜甫的风格是沉郁顿挫,沉郁是有悲有愤而不尽情地吐出,越是不尽情吐出,越使人觉得它的深广。现代的有些评论者说,此诗表现了杜甫悲怆而不消沉,恐怕不尽恰切,好意地要抬高古人;事实上,它是有些消沉的。这首诗是杜甫到夔州后所作,当时杜甫的处境,国家、民族、社会的环境都不好,他的境遇每况愈下,国事也是每况愈下。末句表现了无奈的心情,这种无奈与人类的生存悖论相通,油然滋生了苍凉之感,如实地写出苍凉凄清之情,写出对宇宙人生的永恒追问,这也正是诗的真挚、动人之处。这比许多诗歌或乐曲,结尾处总是升高八度,更耐人寻味。

 

当然,诗的感染力还来自高超的技巧。律诗本来只要求中间四句对偶,这首诗八句四联都是对偶,第一联还是当句对。所谓当句对,是一句之内,词与词、词组与词组构成对偶。“天高”对“风急”,“沙白”对“渚清”。一二两句,各包三景。回环而上,引人远望。每句三个并列词组,“哀”音笼罩,“回”环往复。“风急”与“天高”互为因果,风急显得天高,风急天高猿声就显得凄凉。“沙白”与“渚清”互为因果、互为衬托;渚清沙白,则使鸟儿流连。“渚清”、“沙白”、“无边”和“不尽”,写出抒情主体视线和心思愈移愈远,而情感愈来愈深。同学们在课后可以分析这首诗的音调,把每个字的平仄标出来。没有把握的,可以参看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四册1454页和1519页,那里有对这首诗用韵和平仄格式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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