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风格论
1
风格,是一种文学现象。文学的领域很宽,生活、作家、作品、读者,都是它的领地。
广义地说,风格就是类型。生活有类型,作家有类型,作品有类型,读者有类型。风格与文学同步。
仅仅说“风格就是人”,不够了。
2
古人云;天有扬沙走石,则有和风惠日;地有为危峰峭壁,则有平原旷野;江海有浊浪崩云,则有平波展镜;人物有戈矛叱咤,则有俎豆晏笑。生活自有不同的风格品位。
“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谁感受不到呢?
天人感应,作品便显现出或险壮,或瑰丽,或悲慨,或雅淡的风格。
3
个性相近的作家,寻找共同的生活题材,形成了流派。
我曾在黑龙江边插队。黑土,白雪,晶莹的树挂,奔泻的冰排,马爬犁进在山沟底,苞米串吊在房檐下……我感受到了一种风格。可惜我不是诗人。
是的,流派是人的流派,可是也不妨有地方的流派。不要把地方资源都让给旅游局。
4
作品风格有多个层次。
作品语言的分类,是语言风格。作品体裁的分类,是文体风格。主题、题材、结构等等,无不有其独立的风格品位。
意象也有风格,意境也有风格。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就是对意境的二十四个分类。《诗品》是一部境界专著呢?还是一部风格专著?这样问就错了。
5
小小魔方含蕴有难以穷尽的数学启示。六色,二十七块,据说可以变幻出四千亿亿个不同图案组合。又岂止是数学启示呢?
风格是一个魔方。
主题、题材、文体、结构、语言,或者是韵律、意象、意境,把它们雄浑、瑰丽、慷慨、典雅、清奇、平淡的风格质带进了作品。
旋转、组合、变异,便收获无穷无尽的风格。
以前我怀疑“一个人就有一种风格”,怕未必够分。看来顾虑是多余的。
6
风格就是人。可人是什么呢?人在每一瞬间都是他自身,同时又是别的什么。
我宁可相信作品。
人格在作品中锤炼:升华——或者下降。
7
不要以为人品不错,作品就保了险。风格会升华,也会降格。
西方文论中专有一个“突降”术语,用来表示作家竭力想把作品锤炼得好些,但因做过了头,画虎不成反类犬,龙种孵成了跳蚤。
“春风又绿江南岸”,是锤炼风格的好例子。可是王安石为自己为别人改诗,也常常改得反不如先。
8
作家要表现个性。
雪莱说,他避免模仿当代任何作家的风格,也不愿追随任何前人的足迹。“我自己的作品纵使一文不值,毕竟是我自己的作品。”
陆机《文赋》云:“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
这是古今中外作家的普遍心理。
9
读者则不然。纯属“这一个”的东西,就没人看得懂。
读者在记忆库里寻找相似的例子,联想,类比,归纳,然后说:“我懂啦。”
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练、劲键、绮丽、自然……这样的术语纵然造出一万个,十万个,仍然只是一种概括,一种抽象。
10
应该向上归纳呢,还是向下分解?风格分类碰到了麻烦。
幸好,中国的作家和读者之间,似乎成立了一种默契:以刘勰的风格八体居中,向上概括到阳刚阴柔,向下分解到司空图二十四品。
为什么不继续概括呢?道家言:阴阳二气,中气和之。最高的风格应该是“一”,应该是“无”。
为什么不继续分解呢?既然“一个人就是一种风格”。
11
风格不是一次性分类,而是根据需要,多次,多层。
每一次划分,都既是分解,又是综合。每一种风格,都既是个性,又是共性。
这就是典型。
狭义意境论
1
意境是什么?意境是一位绝代佳人。远远望见了,“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意境确乎在人间,又似乎在天上。世人难得一睹其风采。
“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刘禹锡)。
2
意境是维纳斯的断臂,在冥冥中向你做无数动作,媚人的、无形的,宛如一尊千手观音。
这是意象的减法,结果出人意外。掀去一层瓦,整个宇宙向你敞开胸怀。
3
意境是释迦牟尼的拈花微笑,无限妙语,尽在不言之中。
“象外”也在你心里。心中本有意境,一凝神,便层层叠影了。
意境也是心境。心中的瓦也捅开了。
4
意境是两颗行星的碰撞,大爆炸的瞬间,一种新的天体诞生了。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意境是时间艺术中的空间艺术,是空间艺术中的时间艺术。
5
当你在诗中看见画,而忘却了它的语言和格律时,当你在画中看见诗,而忘却了它的色彩和线条时,你是否领悟到:你已闯入了意境的禁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6
生活当然也有美好的东西,但意境不必占尽所有美好的东西。
“家祭无忘告乃翁”,可以留给格调论;“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可以留给情趣论······
7
意境是情景交融。情景论起,象外说歇。明清以后,意境领地几为其垄断。
象外说忽视象内,成了玄学,情景论起而矫之,师出有名。然而矫枉过正,无诗不可谓意境了。
8
意境的古老的根,已深植在中国古老的土地上。
——诸子易经的象外论,魏晋的玄学,六朝的佛学,山水诗的兴起,文人画的诗化,诗与画的结合……意境自有其古老的年轮。“情景交融”,不过是最外的一轮罢了。
揭了一层皮,以为就是树。
9
意境是一种柔美的风格。
“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阳刚之美,我们留给气象、气势。王国维分意境为“优美”与“宏壮”,后来终于对壮诗只说“气象”。
当然,意境也可以很大,但那不是天风海浪式的狂暴,而是午夜星空般的深邃静谧。
中国最好的一部意境专论,恰恰是一部词话,这里难道没有“诗庄词媚”的风格选择吗?
10
意境是一支古老的琴曲,在指与弦的爱情中流淌。那种“意句”“境句”式的分析,纯属第三者的挑唆。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琴诗》)
11
意境是一首小诗。
诗中绝句,诗中小令,最宜创造意境。也许,两行四句的小诗,最利于人们凝神悟视,在澄思中,回忆起古老的中国文化之根,
12
意境也可以是长诗,但毋宁说是意境的系列。
一曲优美的《春江花月夜》,许多个意境画面,在月出月落的长夜中息息相通了。
一篇神秘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无数个意境片断,在诗人的奇思遐想中贯通流动了。
13
天下的理论,也许本有两种:一种是开放式的,其每一次发展,都开拓了新的领地;另一种则是封闭式的,对于它来说,每一次发展,不过是增加了一个新的内涵(从而缩小了外延)而已。
前者如风格论,后者如意境论。当我们每回答一次“意境是什么”时,实际就是作了一次新的封闭。
哲人云:“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意境理论当然是狭义的。
意象广狭论
1
风格、意境、意象,是中国诗论三个重要层次。
风格与文学同步,故取广义。意境为中国独有,自当狭义。唯意象最复杂,古今中西,分化演进,曰广曰狭,实无定论。
2
似乎什么都可以追溯到古老的易经。
“圣人立象以尽意”,一部易经,将宇宙万物都纳入意象系统。
中国最初的意象论,覆盖极广。
这是哲学意象论。
3
哲学意象论,重意轻象,直指本体,立象尽意,“得意而象可忘”(王弼)。
张网伏夹本为渔猎,一旦鱼兔在手,弃之不顾可也。
4
文学则须“意、象俱足”。它描绘生活和自然。猎物固然可喜,狩猎本身就更是一种美。
“肃肃兔置, 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诗经·兔置),不是极壮的场面吗?
5
意象作为一种信息,在唐诗中达到了最优化。它富有独创性,李白的大鹏明月,杜甫的苍梧白欧,王 孟的空山幽篁,高岑的瀚海大漠,韩柳的江雪山石,一切都那么新鲜。又不乏可理解性,“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从诗经楚辞到魏晋南北朝文学,无数优秀诗人的集体劳动,造就了一代诗国人民的高度鉴赏力。
6
据说意象也会老化。
把全唐诗输入电脑统计,其中“月”“风”“云”“山”等表象词,出现率竟都在12000次以上。
唐人留给宋人一份珍贵的诗歌遗产,也留给宋人一个“无一字无出处”的尴尬局面。
7
中国古典意象,以自然景物为主,形成一条现成思路。
现代派诗人写城市,写垃圾,写地铁车站,也许正是这些全新的意象(当然还有处理手法),刺激了我国读者的感官。
8
意象又并不就是表象词。它不仅是物象,还有“意”,既语境。
一个“绿”字,唐人已有“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东风又绿瀛洲草”,“主人山门绿”等,王安石自己已有“除却春风沙际绿”,可等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成吟,仍然令人耳目一新。
就是到了朱自清写梅雨潭的“绿”时,不还是新鲜得令人“惊诧”?
9
语境中的意象,是一种心象。雪中可画芭蕉,夜半不妨打钟,对此,古人多有论及。
朱自清考证知了是否夜鸣,不乏学者的谨严,究竟少了些诗人的洒脱。
10
心象是心对心的注视,萨特所谓关于意识的意识。它得之于物象,又超然于物象。
心与物最好保持些距离。摄影机贴在景物上,恐难成像。我在黑龙江边一个赫哲渔村工作时,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往往视若无睹,现在偶尔忆及,反倒历历在目。
回忆常为人们提供清晰的意象。
11
物象可能“老化”,意象不会老化。“山”“水”“黑”“白”,何其平常,一旦锻炼成“白山黑水”,便有说不尽的韵味,甚至是一种宗教式的神秘情感。
生活之树常青。艺术之心常青。
12
即使物象,古人也未必占得尽,不过后人都挤在山月风云,不肯另辟蹊径,不信,宋代便有“九僧搁笔”故事为证:
“(许洞)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六一诗话》)
13
宋人学唐,“得其意,不得其象”(胡应麟),反抱怨好诗让唐人做光,意象被唐人占尽,于是走进哲理的胡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出不了这胡同。到了现代,一些文学理论教科书中,找不到意象章节;一些专业性很强的文论辞典,甚至于收词极丰的《辞海》中,也没有“意象”词条。
14
意象的命运最奇特。当它在中国几乎被忘却时,却在西方突然走红。意象主义从中国诗歌意象看到了西方现代诗的出路,翻译、改写、研究、吹嘘,一时不亦乐乎。
15
于是衣锦还乡。国内专著也多起来。然而只须看那常用的术语,意识流、蒙太奇、格式塔、聚焦点、旋涡……一望而知迎回来的决非列祖列宗,至多是位“美籍华人”。
16
中国意象论自有特色。“用意必周,取象必肖”,“意、象俱足,始为难得”,古人已多有论述。“意象是心意与物象的契合”,今人亦加强调。
这不同于西方整体性的image。
17
注重象外,是第二个特色。中国诗歌强调“象外之意”,追求一种超语言、超形象的人生感受。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已惘然”(李商隐)
由此生发出中国独有的意境理论。
18
阴阳裂变,是第三个特色。
“圣人”立象之初,已识阴、阳之别,待到唐代王孟、李杜诗作相发明,便分化出“兴象”“气象”两大概念。
“兴象”是一种阴柔意象*,它飘逸、玲珑、深微、超远。“气象”是一种阳刚意象,它雄浑、巍峨,磅礴、浩大。
19
意象分化,遂走向狭义。这不是什么“老化”,而是理论深层次的发展。
当然不妨仍持广义之论,不但意境、兴象、气象都是意象,就是一斤斗翻回古老的八卦盘去,也不失一家之论。
不过“四世同堂”,终非兴旺标志。
20
当然,也可向西方学到不少东西。
就在我们抱怨意象老化时,他们的心理学家们发现了文学原型,即所谓原始意象,那是些老而又老的故事,积淀在现代人潜意识中。
中国许多被称为“典故”的老牌意象,挖掘起来,恐怕也不简单。
意象不在广狭,却有深浅。
21
西方意象主义,总是更合适的话题。他们学习中国诗歌的热情令人敬佩。意象派译诗,注重意象,不拘字面,从而挖出一些连中国人也没注意过的东西。这给我们一个反思。
我们是唐人的后裔,本该做得更好。
————————————————————————
*“兴象”又不仅是阴柔意象,“兴在象外”,“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这又与意境说相通。在此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