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失落了母语的羌人一员，从小说汉语，幼年随父母远离家乡。故乡北川留下的印象好像只有远而难行的盘山路、在火塘柴灰中取出的滚烫洋芋。远离故乡的我和汉人生活在一起，受同样的教育、说同样的语言、穿同样的服装……在故乡由西向东的条条山沟中，每个村落的人都努力强调自己是汉人，而又称呼上游的人们是蛮子——羌人；同样，他们被下游的人们以蛮子视之。突然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我是羌族。后来，每当有人知道我是羌族时，最多的问题是：“你会羌语吗？”每次作答后，我心中都有一阵莫名的羞愧和无言的酸楚。

    从小到大，我就没听到过我认识的北川人讲羌语。在北川这个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就是老人，也不会羌语。我的一些爷爷、奶奶辈们，有的从小学汉文经书，有的请老师来家教汉文、藏文和英语，就是不会自己的羌语。从他们的讲述中，我知道他们的父母也不会羌语，甚至他们父母的父母们……

    由北川一路向西，传说中的母语，仍然流淌在人们的口耳间，流淌在羌人的家园中。羌人的母语，是一种辅音繁复、音节结构极其复杂的语言，保留了原始羌民语言极古老的面貌。如今，因为我的“专业”——语言学的学习，我得以触摸久违的母语。母语是什么？母语是维系族群现在和过去每一个魂灵的纽带；母语承载和表达着这个族群鲜活的文化生命；母语本身就是一种无可复制的绚烂而脆弱的无形的生命、有声的魂灵；母语是我们全部的历史和未来。每年的2月21日，是联合国确定的“母语日”。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文件汇编中》，我们了解到20世纪90年代，语言学界更加意识到语言濒危问题的严重性，无论是悲观论者宣称的“一个世纪内消亡80%的语言”，或者乐观者估计的“25%”的数据，都是让人震惊的。按这样的预测，现在全世界六千多种语言，每个月都有数种正从地球上永远消失。在这个信息化、全球化的时代，语言的消亡比物种的消亡更加迅速，更多的语言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濒危。

    如此，直至最后一个“母语人”，母语的末日终于要到来了。正如澳大利亚作家大卫·马洛夫的《最后的母语人》中描述的那样——“每当想到自己的语言不再有人从口中说出来，不由得全身一阵战栗……因为那是我们整个族群的集体毁灭……你的语言里，那一代代人传下来的，那已渗入你血液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词语，就要葬入大地！”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今夜，紧搂着睡在我肩头的女儿，八个月大，又是一个不会羌语的羌人——不知长大后她又如何去触摸、去理解她所属的那个“羌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