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析义

张文江

张文江（1954—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钱锺书传》、《管锥编读解》、《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古典学术讲要》等。

学

“学”《说文》写作“ ”，放也。“放”通“仿”。

上为“爻”，下为“子”，意为“子”在学“爻”。

“爻”为二×。×即交，初交为×，再交为爻。初交为否定，再交为否定之否定。此即《周易》所谓爻变，乃变化之象。《老残游记》十一回：“一撇一捺，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尽于这两交了。初交为正，再交为变，一正一复，就没有纪极了。”

“学”与“教”为同根字，1993年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楚简《老子（c）》第三组“是以圣人居亡为之事，行不言之 ”，“教”正写作“ ”。“教”之“孝”即“ ”，《礼记·学记》引《兑命》所谓“学学半”，又所谓“教学相长”是也。“攵”为手执教鞭（或棍子）之象，“ ”为辅导或辅佐，“丿”或为击蒙，《学记》所谓“夏楚二物，收其威也”，不其然乎。

繁体字“學”中的“ ”表示两手，意为通过模仿而逐渐理解变化，最终相应变化。意在“爻”犹英语study之透彻研究变化，意在“ ”犹learn之逐步操练技艺，意盖善矣。然而“ ”象似手似帽，乃两手之象渐隐，“ ”渐呈帽子之象，所谓“学而优则仕”。“子”之志不在“爻”而在帽，“学”象已趋僵化。今简体字“学”简去“爻”象，则更有损失。儿童入学即为未来之博士帽所套，且又不会动手，乃于一字间尽显近世教育之弊。

鬼

人所归为鬼。从儿， 象鬼头，从厶。

“儿”即人。 为头脑封闭之象，盖对外已无信息交流，乃人之归宿。此为坟墓或棺椁之象，《红楼梦》六十三回引范成大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也。厶为独揽之象，即私的本字。大家一起收割，一人把稻谷拿回家去了，此即“私”的起源。日语 （我），亦此“私”字。有“私”乃有“公”，公为私之反，《说文》：“自营为私，反厶为公。”又“篡”从算厶，算为处心积虑，厶为出发点。“篡”者，以私谋权也。

“鬼”字描述由人而鬼的路程，“厶”概括人的一生经历，为最简洁的墓志铭，惊心动魄。

可将“兒”和“鬼”字并观。兒为初生，故“ ”象头脑开放，柔软而充满生机。鬼为死亡，故“ ”象头脑封闭，僵死而生硬。《老子》所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即此两象之对照。儿童此未合处为囟门，成年后封闭并趋渐僵化。成年后由封闭转为开放与人之修持有关，盖走逆向路线，《老子》第十章：“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陆游《剑南诗稿》卷六十《读宛陵先生诗》：“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印度《甘露滴奥义书》：“人能破此轮，生气顶门逝。”

士

《说文》：“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段注：“《韵会》、《玉篇》皆作推一合十。”

推十合一与推一合十之辨，许说和段注可合成。许说犹归纳，段注犹演绎，两者宜贯通。中国文化似重视归纳，且重视归纳至极而得一，《论语·里仁》所谓“吾道一以贯之”是也。而归一或归零，同乎异乎，乃历代哲人思索乃至争辩不已的大问题。

又“士”字形之解似重理论，然“事也”（音训）字义之释已重实践。此即许说之平衡阴阳，亦即中国文化所重视的陪补工夫。

“士”的同根字为“博”。《说文》：“博，大通也。从十尃，尃，布也，亦声。”博即士之推广，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故曰“尃”。然博或寡要，入海算沙，有何益乎。而“大通也”之归一或归零，则已救博之失。

世

《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述相应人类之生物钟。《说文》：“三十年为一世。”换了一代人，故为其间关键之一。

《内经·上古天真论》以女数起于七，男数起于八，四七二十八、四八三十二而盛，三十年为一世，乃取其平均数。以生物钟而言，此为人的青春期逐渐结束，乃体气变化之时，故相应的修养为“三十而立”。“世”的同根字为古文“革”，《说文》：“三十年为一世而道更也。”

三十而言“立”，则其前尚未“立”。青年时代自以为“立”了，其实仍有家庭与社会之潜在支撑。然三十以后，乃由受家庭、社会支撑转变为支撑家庭、社会。斯芬克斯之谜，所谓儿童四条腿，老人三条腿，成人二条腿。其实儿童和老人皆未足于单独生存，而有赖于成人的扶持。所谓“三十而立”者，此成年之始也。其间矛盾丛杂，虽有困苦，或无相助，虽有成绩，或无喝彩。且尚有最大之敌人，即自幼积累至此的习气，西方心理分析学所谓“情意综”（complex）者，亦往往于此发作，如未能“道更”者，或未能立。然人道之立即立于此，且己立而立人，此即人之可贵处。

三十而立，此相应于地，至五十而知天命，乃相应于天矣。

比

《说文》：“比，密也。两人为从，反从为比。”

“从”为干事业，有主有从，故曰“听也”。“比”为谈恋爱，促膝并肩，故曰“密也”。密为亲之极，犹蜜为甜之极，亲者或在形，密在心矣（sweet heart）。

“密”之字根在“宓”，《说文》：“宓，安也。”安于室乃为宓，此室内体己之处，乃无从窥测之所。又有所谓“秘密乘”（ Esoteric-yana）者，其室未得其门竟无从入，盖钥匙已失。盲目外求终不能得，其道在内，或谓禅乃大密宗，故《坛经》记六祖曰：“密在汝边。”

悟

《说文》心部：“悟，觉也。”见部：“觉，悟也。”是谓转注。

按觉通学，内含阴阳。悟通晤、寐、语、吾，内含五行。《说文》日部：“晤，明也。从日，吾声。”段注：“晤，启之明也。心部之悟，梦部之寤，皆训觉，觉亦明也。”故有寤寐者，寐者闭，寤者启，乃与明相接，释家所谓子母光明会，故曰觉。而人与人见面称会晤者，乃两明相照也。《说文》言部：“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又：“语，论也。从言，吾声。”语者与人答问辩难，亦含相互启发，故与寤、晤通。

悟字之字根在吾，《说文》口部：“吾，我自称也。从口，五声。”《释诂》：“吾，我也。”按《说文》五部：“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乂，古文五如此。”二即天地，乂即阴阳。故五含阴阳五行，即古代所认识之天地自然。吾由五而来，故与我浑言可同（吾、我音通，于方言犹可见之），析言有异。《庄子·齐物论》：“今者吾丧我。”吾犹大我，即天地人之人，与小我之我不同。或谓吾乃眼耳鼻舌身之打通，与五根各司其职之我不同，亦成一说。

故悟字之解当直通吾、五，所谓悟者，乃悟此也。《说文》心部：“ ，古文悟。”此悟字从两五字，与觉字从两×同。

爱的三种写法

 
    一、 ()，《说文》：“惠也。从心，无声。”

    字形可解作无心，此即恋爱，其隐秘联系的产生，尚可能在本人有明确意识之前。无心者，不知道如何才好，只是说不出来的喜欢。惠是一心想对他（她）好，只求奉献而不考虑其他，在特殊情况下，甚至不要求对方接受。此男女间的自然吸引，超越一切定义。

    二、 ()，即下加夂，《说文》：“行貌也。”

    即的转写，因经传皆用，行而废。为行走之象，此即婚姻，所谓携手共度人生是也。电影《大话西游》有一段辩论：“爱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此似千古之疑，其实迎刃可解，即是不需要理由的，而是需要理由的。纯情而理想化，必须考虑家庭、经济、身体、性格等状况。然而考虑其他是为了承负，而绝非为了其他放弃。若仅为，有激情不能持久，或仅开花而不结果。若仅为，或一切视物质为尚，婚姻将苦不堪言。然而中包含，在人生长途中互相滋养，《诗》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击鼓》），实为夫妇之最善境界。中仍有，是的自然延伸，也是的不同阶段，柴米夫妻，仍与浪漫感情不二不一。承载着，供养着，在王冠上闪闪发光。流行歌曲《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恰可当《诗经》的现代阐释。钱锺书早年诗作《和季康玉泉山听铃》，结句云：“颠风明日渡，珍取此时心。”晚年《槐聚诗存》改成：“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初稿相应钱、杨初谈恋爱，次年成婚，乃同船赴英，亦即。定稿则相应夫妇相互扶持六十余年，亦即“”也。

    三、 憮，为之变体，《说文》：“也。”

    有正反两方面意义。正面义为抚爱，憮，撫同根，《尔雅·释诂》：“憮，撫也。”遇见真爱之人，连眼光都是柔和的。反面义为失意貌（现仅用此义），似若有所失，然转念亦可消释，或为失恋之泛化。

    西人或谓爱包括三种不同形式：1. 激情；2. 承诺；3. 亲密关系。恰可相应此三种写法，相应激情，相应承诺，憮相应亲密关系。

    于字形演变而言，之变体楷化为愛，愛之简化则为爱，尚能见其一脉相承之迹。于义理而言，于愛见心有其是，然不如无心之纯。于爱删心或有失，乃成物质主义之泛滥。然改夂为友仍有得，若落实于夫妻，则尚存古义。因夫妻之间彼此托付，尚有义气的维系，所谓婚姻乃神圣之承诺（Sacred commitment)。夫者，扶也，妻者，齐也，《诗》云：“宴尔新婚，如兄如弟”（《邶风·谷风》），古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矣。如不论性别，泛化为人际关系之爱，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则与基督教文化可通。

（课文选自《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导读】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极崇高的地位，清儒认为其“功不在禹下”。然而对今天的读者来说，总嫌过于古奥简切，如学习的“学”字，《说文》解释只有“觉悟也。从教从冂。冂，尚矇也。臼声。胡觉切”一语；爱情的“爱”字，也只有“行皃。从夊㤅声。乌代切”一语。所以又需要不断结合今人体会增添解说内容。张文江的《析义》便满足了我们这样的要求。比如他解释一个“爱”字，不但介绍了《说文》本义，还结合了很多同学们比较熟悉的材料，如电影、古诗、流行歌曲、轶事等等，把这个字讲解得更加生动具体。

这几则“说文解字”提示我们：对于汉字的理解，不但要靠字典词典，还要在平时读书、生活中注意观察、思考、积累。

【思考与练习】

1.“爱的三种写法”是哪三种？记住这三种写法的字形。

2.写出《爱的三种写法》具体用到了哪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