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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圣俞诗集序》教案(美院版)
【时间:2007/7/18 】 【来源:本站 】 【作者: 何二元】 【已经浏览10151 次】

一、朗读与浅析

 

梅圣俞诗集序


欧阳修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bi4)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xian4)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yue4)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生平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ju4)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duo1)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浅析】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①,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②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③;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④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⑤穷者而后工也。

 

①此“达”“穷”皆指仕途上的发达与穷困。

②自放,自我放逐。

③探其奇怪,探究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奥妙。

兴者,有感之辞。

殆,大概,推测判断之辞。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①为吏,累举进士②,辄抑于有司③。困于州县④,凡十余年。⑤年今五十,犹从辟(bì)书⑥,为人之佐,郁其所蓄⑦,不得奋见(xiàn)于事业⑧。

 

①荫补,封建时代,子孙因先世有功勋而推恩得赐官爵为“荫”,官吏有缺额选人充职为“补”。梅少时累应进士试不第,后因其叔父梅洵而受荫,得任河南主簿(办理文书的小官)。

②累举,屡次被荐举(去考进士)。

③辄,总是。有司,负责某项职事的官吏,此指主考官。

④仅在地方州县任些微职,故曰之为“困”。

⑤年今五十,实为四十五,取整数。

⑥辟书,招聘的文书。为人之佐,给人当下属(打工)。

⑦郁,郁积而不得施展发泄。

⑧奋的本义是鸟类展翅振羽。

 

其家宛陵①,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②,不求苟说(yuè)于世③。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生平所作,于诗尤多。

 

①宛陵即今安徽宣城古名,梅为宛陵人,故世称梅宛陵,有《宛陵先生文集》。

②欧阳修主张为文要以儒家经典为榜样,认为“《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故以“简古纯粹”为文章最高标准。

③苟,苟且,违背自己的本意。说,通悦,取悦(众人),今之谓“媚俗”。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①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②。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③,而追商、周、鲁颂④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①王文康公,王曙,宋仁宗时曾任宰相,他曾对梅说:“子之诗有晋宋遗风,自杜子美殁后二百余年不见此作。”

②不果荐,没有真正荐举他。

③荐之清庙,祭献于宗庙。清庙,诗经周颂第一篇即为《清庙》。

④诗经颂又分周颂、鲁颂、商颂,此概指颂。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①,次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jù)③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④序而藏之。

 

①自洛阳至于吴兴,梅于仁宗天圣九年(1031)在洛阳官河南主簿,庆历二年至四年(1042-1044)在吴兴(今浙江湖州)任湖州监税。已,通以。

②次,编次。

③遽,顿时,引为很,非常。

④辄,即。

⑤以上文字作于庆历六年(1046)。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①,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duō)②其尤者②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①铭之,当时欧阳修作《梅圣俞墓志铭》。

②掇,拾掇,拾取,此为挑选。

③尤者,特异、突出者。

④以上文字为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补记。

 

课文参考资料

 

 

二、欧阳修与梅圣俞

 

欧阳修(参教材35页)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六一居士(据说他有金石拓本一千卷,藏书一万卷,酒一壶,棋一局,琴一张,及自身一老翁,凑在一起为六一)。
    欧阳修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诗文革新运动领袖。他反对宋初浮华文风,主张文章应"明道"、“致用”、“事信”、“言文”。他在主管考试进士时,鼓励考生写简古纯粹的古文,凡内容空洞,华而不实,或以奇诡取胜之作,概在摒黜之列。与此同时,他又提拔、培养了王安石、曾巩、苏轼、苏辙等一代新进作家。这样,他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欧阳修不仅是文章大家,还善于作诗论诗,后人集其论诗内容,编为《六一诗话》。今人郭绍虞说:"诗话之称,固始于欧阳修,即诗话之体,亦可谓创自欧阳氏矣。"(《宋诗话考》)
    (教学视频:千秋史话·欧阳修)

 

梅尧臣(教材408页)


    梅圣俞,即梅尧臣,字圣俞(1002-1060)。北宋著名诗人。他年轻时应进士不第,中年后才被赐进士出身,先后做过一些小官,在仕途上终身不得志。然而他的诗写得很好,风格深远闲淡,欧阳修认为他是穷而后工。


    宋史·梅尧臣传
    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人,侍读学士询从子也。工为诗,以深远古淡为意,间出奇巧,初未为人所

知。用询阴为河南主簿,钱惟演留守西京,特嗟赏之,为忘年交,引与酬倡,一府尽倾。欧阳修与为诗友,自以为不及。尧臣益刻厉,精思苦学,繇是知名于时。宋兴,以诗名家为世所传如尧臣者,盖少也。尝语人曰:"凡诗,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矣。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也。"世以为知言。历德兴县令,知建德、襄城县,监湖州税,签书忠武、镇安判官,监永丰仓。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召试,赐进士出身,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预修《唐书》,成,未奏而卒,录其子一人。宝元、嘉祐中,仁宗有事郊庙,尧臣预祭,辄献歌诗,又尝上书言兵。注《孙子》十三篇,撰《唐载记》二十六卷、《毛诗小传》二十卷、《宛陵集》四十卷。尧臣家贫,喜饮酒,贤士大夫多从之游,时载酒过门。善谈笑,与物无忤,诙嘲刺讥托于诗,晚益工。有人得西南夷布弓衣,其织文乃尧臣诗也,名重于时如此。

 

网络资料:梅城梅公亭 


    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并序》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握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而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卹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某所。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

 

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

 

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士出身,余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列言于朝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袷于太庙,御史大夫韩绛言,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

 

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谬,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坰、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圣俞学长于《毛氏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

 

铭曰: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礩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三、《六一诗话》论圣俞诗

 

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而成,遂为绝唱。


 

苏子瞻学士,蜀人也。尝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其文织成梅圣俞《春雪诗》。此诗在《圣俞集》中未为绝唱,盖其名重天下,一篇一咏,传落夷狄,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见遗。余家旧畜琴一张,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斫,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声清越如击金石,遂以此布更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宝玩也。

 

郑谷诗名盛于唐末,号《云台编》,而世俗但称其官,为“郑都官诗”。其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晓,人家多以教小儿,余为儿时犹诵之,今其集不行于世矣。梅圣俞晚年官亦至都官,一日会饮余家,刘原父戏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坐客皆惊。原父曰:“昔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也。”圣俞颇不乐。未几,圣俞病卒。余为序其诗为《宛陵集》,而今人但谓之“梅都官诗”。一言之谑,后遂果然,斯可叹也!

 

圣俞尝谓予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余尝于《水谷夜行》诗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霈。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辞愈精新,心意虽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语虽非工,谓粗得其仿佛,然不能优劣之也。

 

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

 

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尤善为诗,而多称引后进,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然公独爱其两联,云:“寒鱼犹着底,白鹭已飞前。”又“絮暖<此鱼>鱼繁,豉添莼菜紫。”余尝于圣俞家见公自书手简,再三称赏此二联。余疑而问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独知己难得,而知人亦难也。

 

《六一诗话》完整版

 


四、“穷而后工”与文学理论

 

《梅圣俞诗集序》入选教材的最大亮点是“穷而后工”。“穷而后工”是一种文学理论。(安排为“论学品艺”章)

    我们对文学进行评价、批评,发表种种观点,这些观点从哪里来?有什么依据?这就是关于文学理论问题。

    下面简单介绍文学理论的系统、范畴、命题、形式。

 

中国文学理论主要有儒道两大系统。儒家注重文学的社会功能。孔子提出“诗教”说,主张文学要做到美与善的统一,尽善尽美、文质彬彬;后世韩愈更明确概括为“文以载道”。儒家的礼乐思想,更是从内容到形式奠定了一种社会美学。

 

道家更注重文学与自然的关系,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山水以形媚道),认为“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庄子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赞美“天籁”之音,认为那不可言说的部分才是最美的,这就启发了中国的意象理论和意境理论。

 

文学理论系统又包含独特的理论范畴和命题。上面说到的风格、意象、意境等等就是范畴,尽善尽美、文以载道、得意忘言、无我之境、技进乎道等等就是命题,欧阳修提出的“穷而后工”也是儒家文学理论系统的一个重要命题,这个命题又是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和韩愈的“不平则鸣”等命题发展而来的。

 

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作品在形式上少有西方那样的个人巨著,而是更加注重集体创作,所谓述而不作,为六经作注,因此更多格言式的、点评式的作品,由欧阳修首创的“诗话”就是这样一种机敏轻松的文体。当然中国古代也有《文心雕龙》这样系统严密的文学理论专著。


 

 

五、“穷而后工”还是“富而后工”?


富而后工--艺术发展的规律
张五常(香港大学教授、经济金融学院院长)
2002年12月10日晚
同济大学云通楼


各位同学: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富而后工——艺术发展的规律”。这个题目很多人对它有误解。“富”当然指的是富裕,而“工”呢,是指做得好,做得很有成就。
    在宋朝的时候有个诗人,名叫梅圣俞。他身后留下了许多的诗。当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为这位诗人的诗集作了一个序。那个序的名字就叫做《梅圣俞诗集序》。也就是在这个序里,他提出了“穷而后工”这个很有名的说法。
    欧阳修的“穷而后工”说的是:为什么梅圣俞的诗能写得那么好呢?是因为他贫穷,没有饭吃,一辈子都很可怜。当他看到一些很可怜的事,就会对世界产生很大的感慨,很多悲观的看法。所以,他写的诗就很富有感情。
    欧阳修说得很清楚。很多人以为,诗人穷,是因为诗词换不到饭吃,所以写诗写得多就会变的穷。而他觉得,这样的理解是不正确的。
    那如何解释诗人大多数都是穷的呢?欧阳修认为,并不是诗可以“穷”人,而是“穷而后工”。因为当人贫穷的时候,才比较容易表达自己的感情和对世界的看法,所以才能成功。
    这种“穷而后工”的看法,是欧阳修的看法。他认为,是因为诗人没有钱,所以才能写那么好的诗。于是,在艺术方面,也有很多人延用了这样的观点,认为艺术并不能“穷”人。但为什么艺术家都那么穷呢?是因为他们“穷而后工”罢了。
    对于这种“穷而后工”的说法,后人还有不同的解释。他们说,这个“穷”并非贫穷的穷,而是用功用到尽的意思,是“穷尽心力”的“穷”,所以才能“工”。这真是胡说八道。因为欧阳修的本意并非如此。在《古文观止》中找出原文,无论你怎样看,都看不出他指的是“穷尽心力”的“穷”。他指的确实是贫穷的穷。
    所以在中国的传统上,很多人相信,要想成为有成就的艺术家,有钱是不行的,要“穷”才行。
    欧阳修的这个观点,我个人认为是胡说八道。我曾经同时读过西方的经济历史和西方的艺术历史。尤其是西方艺术史,在美国加州大学时,因为读得好,曾被当时授课的教授聘为助教。所以我对西方的艺术历史很早就有了认知。当我读西方艺术历史的时候,再看西方的经济历史,一比对,发现他们艺术的发展同经济的发达永远都是一起的。经济一发达,艺术家就涌现。但世界一乱,或者经济走下坡路的时候,就没有好的艺术家出现了。永远都是如此。
    所以我就看到,以欧洲的经验来看,艺术的发展是“富而后工”的。这点无可非议。
    几年前,我和一个很著名的画商谈起经济发展与艺术发展的话题。他是全世界最大的画商,对这个问题,当然比我研究地要深。我说中国有“穷而后工”的说法,但我认为应该是“富而后工”,你怎么看呢?他也说,肯定是“富而后工”。
    你们想想中国这二十多年的发展,尤其是最近的十年,的确发展地非常快,开始出现富裕起来的迹象。起码经济的增长,可以说已是人类的历史记录了。
    所以在十年前我就说,既然是“富而后工”,就一定会有好的艺术家出现。而现在,究竟有没有出现呢?我还不是很肯定。但是,“富而后工”的观点一定是对的。没钱是搞不成艺术,这是一个必须的条件。有钱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但也并不一定是足够的条件。所以,我随便举一些历史上的例子,它们都是“富而后工”的例子。然后,再看看中国近代、现代艺术的发展,为什么还没有大师出现呢?应该有了吧。为什么还没有呢?
    我们来看看欧洲的历史。莫扎特,是一个很成功的音乐家,他也赚了很多的钱。我有一个朋友估计过,他说人们常常以为莫扎特穷,其实他写音乐所赚的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20-30万美金一年,这是很好的收入了。
    你们要明白艺术家的本性。我自己也常常有些小的意图。你想要让我写文章,你给五毛钱一个字的稿酬,我就给你值五毛钱一个字的文章。你给我一块钱一个字,我就给你值一块钱一个字的文章。你让我写五块钱一个字,我当然不会马虎,要给你值五块钱一个字的文章。若你给到二十块钱一个字,那我整个人就像苏东坡一样了。这是有关人的责任,还有诚意的问题。
    我跟上海的周惠珺老师学书法。当我没有进步时,周老师告诉我,你试试卖书法吧。她说,以前人家只给她两块钱一个字,她就能写得不用睡觉,所以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当人家向你免费求字的时候,写张过得去的也就算了;但当人家用钱买字的时候,你就很难说随便交出去了。
    莫扎特也是如此。看他的作品,酬金高的,是写得特别好的。在莫扎特去世前,有一个很有钱的钢琴家,太太过世了,他要莫扎特为他太太写一首弥撒曲,而且希望属上自己的名字。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内情,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暗地里请人送了一大笔钱给莫扎特。
    莫扎特看到这么多钱,于是就很花心机的去谱写这件作品,终于把自己的性命也写上了。莫扎特的这首弥撒曲前半部由他本人完成,而后半部则是由后人补笔写完的。仔细听这首弥撒曲的前半部,你会发觉音乐真是没有比这再尽善尽美的了。
    所以,回到艺术发展规律的话题,当你看到一件艺术品做工非常精细的时候,就可以想见,完成这件作品的艺人一定有着很高的回报。
    绘画的发展也是一样。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绘画开始值钱。例如荷兰的伦勃朗(Rembrandt),极其富有。到了印象派的时候,法国经济非常好。大约是1850年左右,在当时所有“认穷”的印象派画家中,现在史学家们找回以前的资料证明,除了雷诺亚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富家子。

 

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


伦勃朗自画像

我们中国的情况也是一样。杜甫总是说自己穷,经常写诗写到老泪纵横。但去成都看看“杜甫草堂”,在那样的年代,若能有他的十分之一,都已经算是很富有的人了。
    李白也是有钱的。他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有这样两句:“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再看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我同太太说,连张五常都没有这样的资格!大家都知道贝多芬,他的收入也是很高的。
    我前几天对一个朋友说,你们非常敬仰和崇拜的鲁迅,把自己说的很穷,又是什么小康之家,后来又怎样地贫穷,我去绍兴看到了他的故居,就可以肯定那应该是当时绍兴一带最富有的人家了。
    再举个近代一些的例子。上海的张爱玲,是位天才。她在上海的时候,偶尔写一篇短篇小说所能换得的稿酬,就可以供她天天去大酒店喝咖啡,买新衣服,还能给胡兰成钱花。当时文艺的稿酬是很高的,但当她去了香港之后,相比之下境域就差了很多,她去杂志作了编辑,因为当时社会经济的原因,文艺不再受人关注。后来,她又到了美国伯克莱,从事翻译的工作,境况就更加可怜了。
    回看欧洲发展的历史,当经济富裕的时候,就有很多的艺术家涌现,中国的情况也是一模一样的。但是西方与中国艺术的发展,也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在中国的艺术发展历史中,始终贯穿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艺术作品首先要皇帝欣赏才行。欧洲历史上也曾有过相同的情况,被皇帝欣赏是首要的条件,但是到了后期,皇帝的看法不再那么重要了。
    而在中国来说,皇帝的看法一直都是相当重要的。例如,乾隆皇帝,他是中国历史上收藏艺术品最多的帝王。乾隆非常喜爱艺术,书法、绘画……身为皇帝,自然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他是一位大收藏家。那是“乾隆盛世”。
    但问题是,虽然乾隆很喜欢中国的文化,也很喜欢中国的艺术,但他自己个人的艺术品味却很差。你看乾隆的书法,呆板的很;你看他的诗词,俗不可耐。乾隆是喜欢艺术,但却没有艺术的天分。不过,他的身份是皇帝。因此,他所鼓励出来的艺术也就变得华而不实了。
    回到宋朝。众所周知,宋徽宗无能、腐败,是一个很弱的皇帝,但他却是个真正的艺术天才。再回看唐太宗,艺术天分也是很高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历史上比较有分量的艺术家便不断出现。

    元朝,是中国历史上大灾难的年代。成吉思汗入侵中国,这些外族并不尊重中国文化。但清朝不同,满人入关以后,非常重视中国的文化。康熙、雍正、乾隆都写书法。到了慈禧太后,她请人代笔画画,还要盖上自己的印章,可见不管怎样她仍然是重视中国文化的。而满族人纳兰容若,则是继辛弃疾之后最好的词人了。虽然我也认为毛泽东是非常好的词人,但也输给了纳兰容若。
    因此,回看中西方艺术发展的历史,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条件。首先自然是要有一个比较富裕的经济环境;其次,“顾客”能有说话的权利,是很重要的。在早期的欧洲,尤其是中国,全都由皇帝说话。这样一来,如果皇帝自身的艺术品味不高,那么就会影响那一时期艺术品味的方向。
    就我个人来说,我很崇拜苏东坡。但就宋四家的书法来说,我认为米芾、黄山谷都高过他。可是,就当时来说,苏东坡的书法是全中国最风行的。无他,因为皇帝欣赏苏东坡,却看不起米南宫。
    欧洲也是同样的情况,皇帝的影响力非常大。法王路易十四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皇帝,他和中国的乾隆有许多相同之处。这个人很厉害,有很大的魄力,把经济搞得非常好,同时又鼓励艺术的发展。
    我一直不明白,他有后宫佳丽三千,为什么还能早上八点起床,工作到晚上十二点。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路易十四。女人又多,做事犀利,也极其推崇艺术。但是,他所鼓励出来的洛可可艺术(RococoArt),也透露出浓重的“华而不实”的味道,不是好的艺术,只贪个“靓”字,只讲究豪华。这一点上,他和乾隆十分相似。乾隆时代的瓷器,做工非常精细、花俏,但却略带俗气。所以,对于艺术的发展,皇帝的影响很关键,皇帝的品味很重要。
    但有些时候,在历史的某些片断中,商人开始介入艺术品的买卖。这时,对于艺术品的说话权,就开始从皇帝的身上转移。如果商人的品味不好,当然也是件很头痛的事,艺术品会讲究“意头”,什么牡丹、松树、长寿之类……往往带有迷信的色彩。
    尽管如此,商人成为艺术品买家所产生的影响,一般来说,比皇帝喜好的影响要好得多。因为商人们的爱好更大众化。这样一来,对艺术品的评判标准不再局限于皇帝个人的品味,而转向商人们是否喜欢了。
    最难得一点,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开始显现,但在中国,至今还没有发生。那就是,什么样的人开始买画呢?恰恰是那些写文章评论画的人。
    这一点很难相信。所以,欧洲艺术的发展在十八、十九世纪能如此辉煌是有它的道理的。评论画的人来买画,这是一个很难得的进步。画商不只买画,还出钱撰文对它进行评论。由此可以看出,买画的人目的,在于投资。
    艺术发展的方向再好不过如此了。懂画的人来买画进行投资,画家的作品不再只是为了迎合皇帝,他们开始为懂画的人、为艺术评论家作画。
    这就引起了日后重要的印象派的发展,以及在美国比较成功的抽象派画风的发展。例如,杰克森·波拉克(JacksonPollock)和威廉·德·库宁(WillemdeKollning)。他们的画都是为当时的评论家而画的,是为懂得画的人而画的,所以艺术的层次自然高了许多。
    就中西方艺术的发展作个比较。在宋朝的时候,大约在公元900年初,1100年以前,中国出现了范宽的画。他的《西山行旅图》,目前收藏于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在这幅作品中,他对空间的处理手法,在欧洲很多年都没有人能达到那样的水平。那时的欧洲,正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欧洲的艺术水平与中国追成平手的时间,出现在1650年。当时,欧洲出了个伦勃朗,他的气派可以直追范宽。但那时的中国出现了哪些人呢?出现的是“八大山人”、“四大高僧”。
    所以,就我个人来讲,客观地说,在绘画艺术方面,1650年,中西方可谓“打个平手”,是势均力敌的。但是,如果从整个绘画历史的角度,自那以后,中国就开始输了。
    也就是说,中国的艺术,在唐朝、宋朝的时候达到高峰,但自十七世纪以后,开始走下坡。而西方呢?却是一路向上。出现了塞尚、凡高、毕加索,又到莫奈。那样的境界,确实是值得我们钦佩的。
    在此之后出现的抽象艺术,虽然很多是乱来的,但不可否认,有一些真是非常的好,例如杰克森·波拉克(JacksonPollock)的作品。所以在绘画方面,中国输了西方两百年。
    那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是“富而后工”了。
    现在的中国开始富有了,那会怎样呢?陈逸飞行不行啊?罗中立行不行啊?艾轩行不行呢?

    我该怎么回答呢?就绘画来说,在中国是有市场的。中国开放以来,艺术家们的生活过得很不错,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我曾经问过一位在美国的中国画家陈衍宁。他以人像出名,在广东画院。我问他:你画人像生意那么好,广东画院里的画师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了吧?他说:张五常,不是这样看的。你到广东画院的停车场去看看,全部停满了车。那些都是画家们的车啊。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说,贵有贵的画,便宜也有便宜的画。如果一幅画能卖到300元,都已经是很好的收入了。所以,中国一旦富裕起来的话,对艺术品的需求会是相当大的。
    另一方面,中国历来都有毛笔的根底。因此纯粹从油画技术的角度,并不能批评陈逸飞、艾轩和冷军。他们的绘画技术属世界级水平,这是无可非议的。
    但是,在他们中有没有一个毕加索、莫奈、塞尚或是波拉克存在呢?还是有些小疑问的。他们在画技上是没有问题,但距离国际大师级好像还是稍稍差了一些。
    这是一个比较难答的问题了!
    回看欧洲艺术最辉煌的时期,例如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后期,巴洛克时期以及印象派时期。每一个蓬勃的时期,必定有一群人聚到一起,日以继夜地在竞争中相互争论。那么,类似这样的环境,何时才会在中国出现呢?
    这就是所谓的“学派”了。就好像经济学,在历史上有多少是可以拿出来被人谈论的呢?屈指可数。三十年代的伦敦经济学院,六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学,五六十年代的麻省理工学院,都是有一群人走到一起,彼此不断地争论,但却是言语相通的。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学派。
    学派,并不一定都是好的。但是,若要有很大的成就,就一定需要有一个学派形成。孤军作战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有机会存在。所以回看欧洲的历史,当艺术繁盛的时候,就会有好似“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情况出现。当一个“将”出现的时候,总有很多的人围着他。例如整个巴洛克时代,只有一个伦勃朗,“鹤立鸡群”,说起那个时代,没有人再会提起第二个名字。只有一个大师,却有许多许多围绕着他的人。再到印象派的时候,再到美国的抽象一派。总是有那么一班人聚到了一起,在某一个城市,某一个村落。
    但在中国近代的艺术发展中,这种现象似乎并不存在。但我相信,类似的情况,应该会在某一个地方出现的。最近,听说上海有一条街,有很多艺术家都聚集在那里。但能否真正形成一个重要的组合,来推动艺术的发展呢?
    重要的组合,不一定是和谐的组合,是应该有争论存在的。例如凡高和高更,吵到几乎闹出性命,但他们是为了绘画的发展,正是因为相互争论,才使得绘画被推倒那样高的境界。
    那中国是不是已经有一些画家走到一起了呢?我不是很熟悉,可能这几年已经有了吧。但据我所知,十多年前,是还没有出现的。
    再说道第二个我比较担心的问题。就欧洲的传统来说,看看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印象派、巴洛克、毕加索以及德·库宁的时代。我个人的感觉是,这些有成就的艺术家,都是很有学问的。米开朗基罗留下了许多的文学作品。而在达芬奇、凡高的来往书信中,他们的理论和哲理,都反映出他们在学问上同样有很深的功底。我曾看过塞尚的绘画哲理,佩服得五体投地。
    差不多十六七年前,黄苗子先生鼓励我学书法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他说,张五常,任何艺术包括书法在内,写到最后,是写学问。写到最高境界,是在写学问。
    这番话是有道理的。于是我想,我读了那么多年书,不学书法岂不是很可惜。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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