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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先淮陶剑:临歧几点相思泪 滴向阶前发海棠——试论《红楼梦》的眼目和白海棠诗
【时间:2011/7/8 】 【来源:中国文学研究 1995-2 】 【作者: 陶先淮/陶剑】 【已经浏览3895 次】

    提  要  海棠与山石曾结“木石前盟”,是怡红公子的死生之交,草木知己;书中主人公一片春心的寄寓与悲剧人生的血泪结晶;大观园的景观中心;贯穿全书的红线;全书的眼目。
    关键词  兼美破灭  草木知己  红白辉映  照应人生。

    孔子论诗,以为诗不仅可以“兴观群怨”,还能“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集诗、词、曲、赋、联、文于一卷“以小说形式出现的长诗”的《红楼梦》,是“天仙宝镜式的万花筒”,是一部“百科全书”,单就花草树木来说,包罗够丰富了。大观园中,既有牡丹芍药,秋菊寒梅,桃梨李杏,芭蕉薜苈;又有槿柘桑榆,蘅芜杜若,金葛兰芷,翠竹青松。真是秾华繁采,幽韵冷香,无所不包。众多的物象,编织在完美的艺术构架中,寄意抒情,各具灵性,给人以仪态万方、应接不暇的丰厚美感。

    然而,在全书花草树木之中,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几块山石边,与几本芭蕉相对的一树海棠。海棠一物,是大观园景观的中心。它玉立在怡红院阶前;出现在全书许多重要的场合;分布在全书五分之一以上的章节里。对由之而派生出来的白海棠且有回加以吟咏;与之相关的人物达数十人之多。它作为美的化身,总是启人无限遐想;它作为全书的眼目,对在全书整体艺术构架之中的寓意和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可惜研究这一专题的论著至今罕见,以致影响人们对全书的深入鉴赏和领会。本文试图对此作一初探。

一、吹杖燃藜,嫩寒锁梦
——秦可卿和《海棠春睡图》

    海棠在“红楼”一书中的首次出现,是被人们称作“全书之纲”的第五回。当宝玉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应尤氏之邀,来到宁国府花园中赏梅花的时候,秦可卿奉贾母之命安置宝玉歇息,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但故事乃是“吹杖燃藜”,心中便有些不快。《燃藜图》用汉代刘向传经故事,是勉励人们苦读诗书的。作为“愚顽怕读文章”的宝玉,心中不快,完全可以理解。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鼓吹媚俗谀世、干禄求仕之道,更与宝玉的志趣大相径庭。所以,纵然房室精美,铺陈华丽,宝玉亦断断不肯在这里。
   
    待来到秦氏卧房,情况便大不一样。一股股细细的甜香,已使宝玉“眼饬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一看,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花气袭人是酒香”,案上放着武则天当日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伤太真乳的木瓜……艳情淫意,夺魄销魂,宝玉笑道:“这里好!这里好!”他就是在这个房里睡去,梦中游历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

    《海棠春睡图》用唐明皇和杨贵妃故事。《太真外传》载: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其时,太真宿酒未醒,命高力士及侍儿扶掖而至,醉颜残妆,钗横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海棠春睡未足耶。”可见,这“海棠”二字已是美人与春心的代称。故唐伯虎有《海棠美人诗》:“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用海棠影带人物,寄托“一片春心”,恐怕是“红楼”一书中海棠总的含意。

    宝玉对《燃藜图》的厌弃和对《海棠春睡图》的垂青,意味着对仕途经济、道德文章的背弃和对美与爱的追求。海棠这一物象在全书纲领性关目的第五回出现,其用意已有如图腾、旗帜一般的鲜明了。

    第一个与海棠相关的人物形象,是“金陵十二钗”之首的秦可卿。宝玉与她的关系非常微妙。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一节,秦氏病危,宝玉同凤姐前往看望,秦氏拿着王熙凤的手,诉说衷肠,宝玉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在出神,听得秦氏说了那些话后,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

    这秦氏乳名兼美,字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格儿,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呢?”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秦氏,兼有的是薛宝钗、林黛玉之美。这就叫人不禁想起太虚幻境里“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的仙姬来。警幻仙姑分明说过,这位仙姬就是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并将这位仙姬许配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宝玉已经娶了这位“兼美字可卿”的秦氏。他们“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俩人“难舍难分”,婚姻是十分美满,可惜白日作梦,故曰:“太虚幻境”。可卿之死,“兼美”者世间已无,故宝玉为之一恸,“万箭攒心”。可见,塑造秦可卿这个人物,主要用意在于表现“兼美”之破灭。

    美的标准,人各不同。宝钗其人,许多人认为她是完美的,可在宝玉看来,真正令人羡慕的是“肌肤丰泽”,“鲜艳妩媚”,是体貌,是外形,宝玉竟为此扮演过“呆雁”的角色。黛玉其人,“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然比起宝钗之“品格端方,容貌美丽”来,“人人都说黛玉不及”。宝玉曾暗想:宝钗这雪白的胳膊,“若长在林姑娘身上”该多好。说明宝玉并不认为林妹妹完美。正因为美之不可兼得,世上才有舍鱼而取熊掌的选择与追求。秦氏之美,钗黛各持一端,钗黛两美之间,取舍去就,人各不同。在众人多倾向宝钗的情况下,宝玉迥异常人,而引黛玉为知己,两情相契,认为“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什么金玉良盟,我偏说‘木石前缘’”。这种在钗黛二者之间的追求和选择,是继“燃藜”和“海棠”两图的取舍之后,主人公又一高层次的去就和取舍。只有体认这一线索和主旨,“红楼”一书的艺术构架之谜,才能迎刃而解。以上是作者让海棠首先同秦氏密不可分的重要原因。“秦可卿”三字,谐音为“情可亲”、“情可钦”、“情可倾”,亦可读成“情可轻”。正如秦太虚,亦可读成“情太虚”一样。太虚幻境即情的幻境,内含一个“空”字。我们抓住了这点,就能对“红楼”一书的无穷意蕴,有更深品味。

二、蕉棠相向,“快绿”“怡红”
——宝玉妙解女儿花

    第十七、八两回,大观园的落成及元妃省亲,是全书重要关目,其中海棠的出现,格外引人注目。贾政领着众人来到大观园正殿,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倒象在那里见过了一般(指太虚幻境),一路行来,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与众人进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正在这时,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一亦荒唐不经之说耳”。这种有关海棠的传说,出自贾政之口,大大增强了“女儿棠”给人们的印象。所以,即使贾政认为“荒唐不经”,而众人却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

    明人王世懋《学圃杂疏》载:“海棠品类甚多……就中西府最佳。西府之名紫绵者尤佳,以其色重而瓣多也”。陆游诗称“碧鸡海棠天下色,枝枝似染猩猩血”王禹偁亦有“涂抹新红上海棠”句。对于这“春园百花”“莫争颜色”的海棠,宝玉解释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宝玉之说比贾政精采浪漫而富情致。众人都道“领教!妙解!”

    海棠一物,经贾政父子再三解释,其象征女儿的含义已再明白不过了。值得注意的是“红若施脂,弱如扶病”八字,与太虚幻境中的仙姬及秦氏可卿之兼有钗黛之美,又是多么契合!岂不引人深思?!

    就在这树西府海棠旁边。宝玉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含‘红、绿’二字在内。”于是题“红香绿玉”四字,当即受到人们的好评。后来元妃省亲,在这基础上,将四字改为“怡红快绿”,更加灵透。意即因红花绿叶引起人们快慰的心情。芭蕉暗含一个绿字,海棠暗含一个红字。探春说:“我却爱这芭蕉”,这就是“快绿”的含义,宝玉说:“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这便是“怡红”二字的含义,元妃赐此处院落名怡红院,宝玉进大观园后所居,后来林黛玉亲自送给宝玉以“怡红公子”这个雅号。
   
    海棠就是这样,植于怡红院阶前,在芭蕉衬托之下的几片山石旁边。很象那太虚幻境,赤霞宫前,三生石畔,那棵娇娜可爱的降珠仙草。怡红公子是红楼一书的中心人物,怡红院是大观园的中心场所。而海棠则是大观园景观的中心,可见其在全书中之中的重要地位。这一层又一层的铺展和点染,实乃全书点画眼目之笔。

三、红装素裹  结社海棠
—一从红海棠到白海棠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是全书又一重要关目,有人称作全书“诗格局”的新起点。从这一回起,大观园作为“诗簪礼乐之邦”,开始出现规模宏大的唱和之举。以对海棠的吟咏,进入文彩彪炳的全盛时期。更有甚者,怡红院中,继红海棠的绚丽夺目之外,出现了清爽冷艳的白海棠。红装素裹,引人注目。

    八月下旬,宝玉在“不肖种大承笞挞”之后,情思受到一番洗礼,身体经过一段调养。他在园中任意纵游,嬉戏吟咏,正觉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之时,探春着人送来一幅《邀宝玉结诗社帖》的花笺,宝玉看后,欣然赴约。行至沁芳亭时,园中后门值班的婆子递上一纸《送白海棠帖》来。两“帖”不约齐来,决定了大观园内首次唱和的题材及所结诗社的名称。看似“偶结”,实乃作者精心编撰。探春的《邀结诗社帖》写得文采风流,一派魏晋名士风度,读来令人兴高神爽。《送白海棠帖》风格迥然不同,作者文化素养不高,而文字却很新鲜,脂砚斋称“千古未有之奇文”。作帖人贾芸,竟是宝玉的“儿子”。他在帖中自称“不肖男”,又称“男芸跪书”。脂砚斋在后四字旁批“一笑”二字,“乙卯夹”又有“真欲喷饭”字样。然而,这貌似荒唐的文字,却正是作者用意的地方。它表明作帖者、送花人同宝玉的关系非同一般。所谓儿子的贾芸,实是宝玉的知音与心腹。

    贾耽《花谱》称海棠为“花中神仙”。李绅诗有“海边佳树生奇彩,知是仙人取得裁”句。王安石诗亦云:“不奈神仙品,何辜造化深”。可进一步看到,作者在百花之中特殊看重海棠的重要原因。作为知音、心腹和“儿子”的贾芸,他既深知宝玉的“一片春心”,又深知只有这“神仙似的”花儿,才配得上大观园中“神仙似的”人物。所以,他在“日夜思一孝顺”之时,煞费苦心,从“许多花匠”、“许多名园”间,变尽方法,才弄得两盆“神仙之品中最难得的白海棠”。“白海棠”清爽纯净,比红海棠更高雅。宝玉大受鞭笞之后,精神受到震撼洗礼,爱心得以净化升华。由红海棠至白海棠正是这种净化和升华的标志与象征。而且,这白海棠秋日开花,色素调冷,暗示大观园从春暖逐渐进入秋肃的命运之途,符合大观园众诗家的性格和命运,更便于他们“寄兴写情”。所以,《送白海棠帖》一文,转折翻腾,层层铺垫,突出这白海棠,为组结诗社与吟咏唱和张本。脂砚斋评“此回才放笔写诗、写词、作札,看他诗复诗、词复词、札又札,总不相犯”。又云“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了题目”。

    作诗之前,五位诗人谁亲眼见过白海棠呢?一个也没有!故迎春质疑:“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有这些诗了。”好一个“寄兴写情”,脂斋评:“真诗人语”。

    参与组结诗社和吟唱白海棠活动的共八人,全是大观园群芳中之要员。其中,李纨、迎、探、惜三春同宝玉一起,算贾府“正脉”,其余三位表姐妹,更是并非一般人物的近亲。八人当中,李纨为社长掌坛,迎春、惜春限韵、监场,这三个人“让出去外”,“诗翁”共有五人:一个诗童,四个才女。其中,探春是东道主,为首唱,起调不俗,给吟咏定了一个高的起点;湘云最后才来,把白海棠咏得气足神完,为殿军之作。钗、黛二人在宝玉与群芳烘托之下,实为斗韵争奇的主将。作书人为她们的抒发情性、施展才华,提供了极好的场所,使她们各自的美学特征与相互之间的矛盾冲突,得到充分体现。唯一一位绝顶聪明的“须眉”,他在同群芳的唱和之中,体认海棠之美,抒情遣兴,怡然自得,这大约也就是“怡红”二字的具体体现吧。

四、月中霜里,花影婵娟
——诗童才女各擅风流

    六首《咏白海棠》诗的出现,使全书的“诗格局”有了一个总起点。对全书主题的突出、情性的抒发、情节发展、形象的塑造和气势的烘托,乃至文采才华的表现,都起了重要作用。以下将五位“诗翁”六首吟唱作扼要评点:

    1、斜阳寒草,玉洁冰清(蕉下客及其诗)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草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探春号蕉下客,她同宝玉同父异母,兄妹二人,无论出身的正庶,性别的男女,地位的高下,以及男儿偏爱脂粉、怕读文章,女儿想要补天、干番事业的思想性格,处处相反。但她的白眼世俗,才志清高,又与宝玉的离经叛道、男浊女清思想,十分契合。所以,兄妹二人,相反相成,相互比衬。“快绿”衬托“怡红”,这就是探春在全书的重要地位与作用。发起诗社,首咏海棠,均由她来承担,再恰当不过了。

    关于芭蕉,《南方草木状》载:“望之如树,株大者一围余,叶长一丈或七八尺,广尺余二尺许。”芭蕉不断长叶,新叶呈长卷简形,越长越高,看去似乎是芭蕉的心,张说诗有“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句。可长大以后这心展开一看,除长长的叶片本身外,空空如也。故《佛经》有“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芭蕉之心”等语,把芭蕉之心同水月、镜花比并。“红楼”一书之中,水月、镜花,暗指二玉,芭蕉之心,寄寓探春。探春的事业,宝黛的爱情,红楼一代的追求和理想,均以悲剧作结。棠、石、蕉三者并植大观园怡红院前,水月、镜花、蕉心命运与共,其用意在于暗示“终于心事同虚话”的悲剧,确实是全书眼目真正的所在。

    蕉下客诗,起笔写“斜阳寒草”,给唱和定下衰颓基调。秋爽斋,斜阳掩映着寒草,岂不衰颓?“一起诗社,就是秋天”,史湘云对此很不满意,(见七十回)。“斜阳”二字,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便被众人认为“颓丧”,加以否定。可是,诗人偏用这“斜阳”二字作为吟咏的开头,既暗示了作者那“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命运,也突出了探春其人洞察大观园内衰败契机的才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两句,均从这个“白”字出发,一反历代咏海棠之常调,摄住了海棠的形神,用拟人手法进行歌颂。这精神之高洁与肌骨之晶莹,和黛玉、宝钗的神、形巧妙暗合,同秦可卿及西府海棠的姿质之间,有暗脉相通。足以领起全部白海棠诗的吟唱。曹雪芹着意安排,用心良苦!

    2、素影冰魂,淡极更艳(蘅芜君及其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薛宝钗居蘅芜院因号蘅芜君。她体貌丰美善于调养。品行端方豁达,随分从时,不苟言笑。为母亲解忧分劳,便不以文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多次自称“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女人主要任务是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简直是“后妃之德”的化身。她的诗起写“珍重芳姿昼掩门”,就是她矜持的表现。“自携手瓮灌苔盆”更是她那“可叹停机德”的自我形象写照。

    颔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赞美白海棠,象是诗人自身的审美宣言。诗人想象这海棠之白,是将红色胭脂洗去之后的底色,从美感效应来看,既有胭脂之红艳,又有洗去胭脂之素洁。虚实相衬,相得益彰。宝钗本人,“从不画眉点唇”、“衣服素洁”,正是“胭脂洗出”之意。“冰雪”句,不仅表现她的自诩素净,也反映了她的冷漠。宝钗其人,明理顺世,以礼抑情,是理智型人物。例如,她追求金玉良缘的心事,虽被薛蟠看透,她却气敛神藏,善于矫饰,显得十分贞静贤淑。金钏儿投井,王夫人、袭人也禁不住流泪,她却“不为可惜”。尤三姐死后,薛蟠尚淌眼泪,她却认为这是“前生命定”,其心近于冷酷。所以,人们还没进她的院门,便觉“阴森透骨”,她的房中“雪洞一般”。正是所谓“山中高士晶莹雪”,“金簪雪里埋”。这“冰雪招来露砌魂”的白海棠,渗透了薛宝钗冷漠矫情的理性。

    颈联“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转折议论之笔。“淡极”二字直承“胭脂洗出”,极写海棠之白。“淡极”而又“更艳”,符合反朴为真的审美原理和装愚守拙、以退为进的处世哲学。薛家虽然富有,她个人却穿着素净,室内陈设简陋。这种不着浓装,并非不求艳丽,看她“脸若银盆,眼同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已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化身。蘅芜君笔下的白海棠,同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何其相似!看红装素裹,分外娇娆”(毛泽东《沁园春·雪》)。“任是无情也动人”(《红楼梦》第60回),此之谓也。故脂砚斋评:“好极!高情巨眼,几人能哉?正是‘一鸟不鸣山更幽’也。说得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间,绮靡浓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为),不屑为也。”对曹雪芹通过咏白海棠表现薛宝钗的手法,给予极高评价。薛宝钗作为一个贞静贤淑,“一问摇头三不知”、“小惠全大体”、有“后妃之德”的淑女典型,所作所为,赢得了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袭人等的赞许。她的“淡极”实是气敛神藏、内蕴外朴、以退为进的黄老哲学的外在表现。黛玉讥她“胶柱鼓瑟,娇柔造作”;宝玉叹惜其“沽誉钓名,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均看透了她的真正灵魂和本质。差异就是矛盾,质地的差异,是许多事物不能“兼美”的根源。“愁多焉得玉无痕”句,既是对“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反衬,又是在声张自身美的同时,对“二玉”的有意讥弹。脂砚斋称:“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省手。”这种正、反取意,一箭双雕,反映了钗黛二人的矛盾。

    末联“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借白海棠以喻自己的清洁,报答司秋之神白帝的恩惠,寄寓淡泊掩盖之下的“青云”之志。流露出她对宝玉和大观园少奶奶宝座的不争而实争的机心。可与她的《柳絮词》和读朱子《不自弃文》(第56回)等节参读。

    宋人严羽对比唐宋诗,称“本朝人尚理,唐人尚兴”,明人杨慎亦云:“唐诗主情”、“宋诗主理”。宝钗标榜“寄兴写情”,似乎效法唐贤。而细观其作,则知并不以“情”、“兴”见长,而近乎宋人主理。迥异乎与她互为轩轾的黛玉之以情动人,这和宝钗的生活追求有关。她本是想选入皇宫的女子,热衷于仕禄之途,讲究经济文章之道,无论在伦理、处世、爱情等方面的价值观,都源自宋代理学家的意识流。代圣贤立言,是他们的习性,到了诗里,自然会少情而多理了。不过,她寓议论于形象,给人以深微哲理启示的同时,并不令人感到枯涩,反感含蓄浑厚。至于美的本质,各人有各人的标准,不加深思,往往难于辨识。宝钗形象愈“美”,则二玉之情被反衬得愈崇高,这恐怕是“红楼”一书中宝钗形象美的真正价值所在。

    3、太真西子,泪眼愁心(怡红公子及其诗)

    秋容浅淡掩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群芳之中,唯一一位男子汉,在斗韵唱和之时,既不如探春那样才思敏捷,也不象宝钗那样成竹在胸,更不象黛玉之从容不迫。他踱来踱去,有点慌里慌张。然而,即使自顾不暇,也仍为黛玉焦急不安,这是他钟情的表现。

    怡红诗,从“秋容”着笔,写海棠之洁白与繁茂,“七节”二字,恐非虚指,盖指起社七人,或除自身之外包括湘云在内的七位女子。

    颔联“出浴太妃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颂白海棠,写探春的“玉是精神、雪为肌骨”同义,但不同调。探春的是清峭冷艳之质,怡红公子的含有风流冶荡之情。连用典故、比喻、拟人,富于联想。“出浴”句,见《长恨歌》:“天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又崔德符《海棠诗》:“浑似华清出浴初”。叫人不禁联想明皇之“海棠春睡未足耶”语及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来,又让人想象宝钗之“肌骨晶莹”、“雪白一段酥臂”,及宝玉曾言“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等情节来。“捧心”句,让人想象白海棠之“弱如扶病”的风姿与高洁如玉的品格,崔德符诗云“西子娇妍比得无”?黛玉“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丫头们“悄悄叫他多病西施。”

    怡红公子笔下的白海棠,形神兼美,正如太虚幻境里的仙姬和宁国府里的秦氏,钗黛二人之美自在其中。然而,怡红公子对白海棠的吟咏,重点在突出二玉的命运与抒发二玉的愁情。颈联:“晓风不散愁千点”,脂斋云:“直是自己心事”,“宿雨还添泪一痕”,脂斋又云:“妙在不忘黛玉”,两句描绘白海棠从晓到晚的愁心泪眼,交织着两人怨恨悲苦之情,一个是“展不开的眉头”、“无故寻愁觅恨”;一个是“两靥之愁,泪光点点”,分不清是“滴不尽的相思血泪”,还是“眼空蓄泪泪空垂”留下的泪痕。全不顾蘅芜君“愁多焉得玉无痕”的非议,亦区别于探春的“兼慕薛林”之持平。宝玉的白海棠颂,是黛玉之歌。一个“怨”字同潇湘诗之“秋闺怨女拭啼痕”呼应,情调凄怨。

    4、梅魂月魄,孤苦怨愁(潇湘妃子及其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林黛玉一下笔就是“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从看花人写起,突兀别致。黛玉其人,“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所以,冰只能碾作土,玉只能作为盆,白海棠之清净高洁已不待言了。故看了这句,宝玉首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

    颔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正面描写白海棠,别开生面。海棠花蕊形似梨花之蕊,三蕊五蕊均有。“洛阳梨花白胜雪”,故用梨蕊形容海棠之白。宝钗母女初来贾府时,住在梨香院,宝玉就是在梨香院识得“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十分贴切。梅花在冰雪中开放,“寒香扑鼻”。其高洁幽雅品格与海棠相通。《金城记》称:“以梅聘海棠,但恨不同时耳”。刘子翚《海棠》诗云:“幽姿淑态弄春情,梅借风流柳借轻”。《红楼》一书中,海棠的出现,往往同梅花联系在一起,二者魂影重迭。诗人的芳魂与倩影字里行间绰约可见。韵高情永,飘逸流利,神采照人。所以,众人看了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偷、借二字正符合颦儿寄居篱下,冷落依人的孤寒身世。

    颈联“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放怀天上人间,运用神话传说,伸发形神之美,寄寓怨恨悲愁。黛玉其人,“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故全书反复用月中仙子、月魄、月魂加以表现,而非一般地用月亮表相来比其容颜。例如,黛玉教香菱学诗(第48、49回),以“咏月”为题,众人看了香菱的第三稿后,称赞“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香菱诗末二句云:“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园!”暗示主人公命运,简直可作黛玉的谶语。又如“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湘云吟到“药经灵兔捣”,黛玉“不语”、“点头”,然后接到:“人向广寒奔”,向广寒奔者,不是“月窟仙人”吗?湘云吟道:“寒塘渡鹤影”,黛玉收住全诗:“冷月葬花(诗)魂”。句句不离月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的旋律在全书反复萦回。高启《九咏梅花》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两句,果真启发曹雪芹塑造宝钗,黛玉两人的形象么?这梅魂、月魄与海棠的融合,就是林黛玉的化身。“秋闺怨女拭啼痕”句,进一步描摹白海棠之经雨带露,主人公不仅悲愁,而且怨恨,比《题帕三绝句》中“抛珠滚玉只偷潸”的抒情形象有所发展。此意,对宝钗诗“愁多焉得玉无痕”句来说,颇为悖逆,同湘云“非关倩女亦离魂”句,亦相径庭,脂评:“虚敲旁比,其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可见潇湘诗之既有骨鲠又有寄托。潇湘妃子的诗执着深婉,如怨如诉,近乎唐人之主情,不同于蘅芜诗之如宋诗主理。主情是二玉诗风的共性,是因为二玉钟情所致。故宝玉有“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与之呼应。

    末联“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写出了潇湘海棠孤独抑郁、富有情致的突出个性。二玉两情相对,两人的心事,宝玉尚且“从来也不敢说”,并因此“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只好掩着”(第32回),何况寄人篱下的单薄女子黛玉呢?“纵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娇羞”二句,看似白海棠的意态和形象,实乃女诗人自我心理刻划。“倦倚西风”一个“倦”字,写尽“风雪刀剑”之中苦苦挣扎的疲惫。脂斋评“逸才仙品,固让颦儿,看她终结到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气。”潇湘笔下的白海棠,同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何其相似!飘逸风流,楚楚动人。蘅芜君纵是“高士”,而较之潇湘妃子,竟有仙凡之别。

    5、霜女嫦娥,幽情豪兴(枕霞旧友及其诗)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溃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湘云是保龄侯尚书史家后代,出身金陵世勋,但她出生之后,家世正在衰落,她的别号“枕霞旧友”四字,含有对昔日繁华的眷顾,蕴藉一种沧桑之感。由于她的特殊经历和处境,她总是心绪起伏,性格充满矛盾。大观园是她的乐园,一到园中,天真烂漫,斗韵联诗,锦心绣口,食腥啖膻,巾帼须眉,一派名士风流的派头。“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给人特殊美感。但是,一离大观园,就情绪低落,兴尽悲来,甚至一提家计便吞吞吐吐,无人处眼圈都红了。她同宝玉,从小同住西边暖阁里,两小无猜,甚是亲密。亲兄妹般的关系没因她离开贾府而淡薄。因而他们的亲密,常引起钗、黛注意,甚至引起袭人的醋意,宝钗就是因此对袭人开始有好感的。还因有个“金麒麟”同宝玉的“是一对儿”,恼了黛玉。对这些,湘云却未曾介意,“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黛玉其人没有城府,小性儿很快刺激了湘云,两人因此有些磨擦。宝钗其人,外朴内蕴,赢得了湘云的信赖。由于受出身、教养的影响,加上宝钗的亲近,湘云的思想明显地受到封建礼教影响,例如,她认为宝玉“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说了些所谓“仕途经济的学问”之类的“混帐话”,表明她在思想上同宝钗比较接近,这正是宝玉与他“生分”的原因。但又由于命运与身世相似,她同黛玉之间,感情毕竟还是相通的,两个人“联诗悲寂寞”,互诉衷肠,共同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绝唱。“寒塘”句正是湘云命运的象征。

    作为大观园诗国不可缺少的要员,曹雪芹塑造湘云形象时,突出强调她的兴致和情绪的起落。区别于探春的“才志”,宝钗的“才德”以及黛玉的“才情”,湘云的特点可用“才兴”二字概括。——从秋爽斋到藕香榭,再到芦雪庵,或是群芳夜宴,或是醉眠芍药,无一不是突出一个“兴”字。她不仅自己兴致勃勃,而且以高雅的兴会感动他人。“偶填柳絮词”,引发了黛玉的“偶兴”;“联诗悲寂寞”,激起了妙玉的“高兴”。这个“兴”字,表现在湘云身上,是她离开史家,开笼放雀,到大观园中,如鱼得水,那种心旷神怡、个性舒展的表现。这个“兴”字,同魏晋名士“兴高,而彩烈”相通,正是“盛唐诸人,惟在兴趣”,亦与宋代“诸公,不问兴致”的分野。《白海棠和韵两首》洋溢着高雅兴致。其中第一首豪情跌宕,兴会淋漓,有似作者在大观园中的神情,近乎唐人之“尚兴”。第二首情调凄苦,感叹唏嘘,似作者离大观园后,近乎唐人之“主情”。两诗风貌,相反相成,是诗人性格在不同境遇中不同的艺术再现。

    前一首“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二句,歌颂白海棠不同寻常。李商隐诗有“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二句,“霜娥”,包括霜神青女与月里嫦娥。用来比拟白海棠,既关合宝钗的冰雪为魂,有如青女;又关合黛玉之不畏高寒,有似嫦娥。两盆白海棠比美争妍,隐括了钗、黛两美之间的差异、矛盾和冲突。高鹗续写后四十回时,特地在黛玉室内挂上一幅“斗寒图”,大约就是为了伸发这一含义。

    第二首诗同前一首兴会相通,情调有异,写法亦大不相同。首联不同前一首的天外飞来之笔,而从院中环境写起,“蘅芜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湘云笔下的白海棠,适应性很强,随遇而安,不象宝钗笔下的白海棠那么矜持,也不象黛玉笔下的白海棠那样柔弱。枕霞旧友的白海棠,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颔联“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花人对举,咏物抒情,含有议论。上句,既表现海棠之白,又暗示自己的曲高和寡,佳偶难求。下句,抒发众芳摇落的悲怆,正是“云飞水逝,展眼吊斜晖”,有丰富的感情内蕴和人生哲理。

    颈联“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描绘白海棠经雨带露,月下窗前的形影,加深怅惘悲伤氛围,关合二玉,同“晓风不散愁千点”,“秋闺怨女拭啼痕”之句一样深沉。末联抒发了孤独悲伤,无可奈何之情。夜色昏沉,仙人飘渺,在豪爽洒脱掩盖之下,内心深处有说不尽的孤独与忧伤。《和韵》两首,在前四首基础上,吟咏白海棠,重点不在穷形极相,却把白海棠咏得气足神完。因此,众人以为“可以压卷”。

    正因为《咏白海棠》作为组诗,寓意深厚,艺术造诣颇高,所以众诗翁将刚组结的诗社命名“海棠”。对于这六首白海棠诗,宝玉是非常珍爱的。你看他,“为了看着方便”,“用小楷字写在扇子上,随身携带”。足见,海棠在这位怡红公子心中亦即在红楼全书中的地位。

五、草木知己、今古人生
——晴雯和槛外海棠

    有关晴雯病重及晴雯之死两节,在全书亦属重要关目。海棠一物的寓意在这些章节里得到进一步揭示。先是第五十一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一节,宝玉将自己比作“人家坟里的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的”。然后,又将麝月、晴雯等人比作“就象秋天芸儿送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似的”。这是“红楼”一书中,主人公贾宝玉第一次将海棠具体取喻,比拟自己周围的女子,为后文留下了伏笔。

    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一节,宝玉预见晴雯的病不能医了,因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他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当袭人反驳他时,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然后就将大观园中阶下这株海棠同许多“有灵验”的草木相比:

    若用大题目比,就象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他就枯干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几千年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接着他又说:

    若是小题目比,就象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在这里,宝玉不仅把晴雯同海棠联系起来,而且把与海棠有关的晴雯,同上自千古不朽的圣人孔子、鞠躬尽瘁的诸葛亮、民族英雄岳飞,下至“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杨贵妃、美丽高傲的王昭君等相提并论,纵情讴歌。既赞美了晴雯,又赞美了海棠,给纯真执着的爱以尊贵崇高地位,寄托了自己的一往深情。

    众所周知,晴雯这个美丽钟情的女孩,对宝玉怀着纯真的爱;在“红楼”一书中,作者把她作为黛玉的影子。许多章节,两个形象重迭复合,相映生辉。晴雯死后,宝玉拼将心血写了《芙蓉女儿诔》祭奠她的在天之灵。“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色”、“有无限狐疑”。原来,这《芙蓉女儿诔》是明祭晴雯,暗祭黛玉的。诔云:“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哪句不是歌颂黛玉?“花原自怯,岂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骤雨……鼎炉之剩药犹存,衿泪之余痕尚渍……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句句均与黛玉相符。又四句云:“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实指黛玉更是何人?当宝玉读毕《芙蓉女儿诔》,“焚香奠茗,依依不舍”,方才回身之时,小丫环看见“个人影儿从芙蓉里走出来”,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灵了!”宝玉也“听花荫中有个人声,倒吓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可见,祭晴雯之名,行生祭黛玉之实,已是无疑。晴、情谐音,晴雯,有情之波纹意。所以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海棠作为知己,与其说应着晴雯,不如说进一步是应着黛玉的,这才是海棠一物在《红楼梦》全书寓意的真正焦点。

六、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宝玉把海棠同晴雯紧紧联系在一起,寄托对晴雯的哀思,并通过晴雯寄寓了对黛玉的至情。那“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之说,在别人看来,只是荒唐不稽之言。袭人就是这“不解者”之一,所以听后大有醋意,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总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的”。袭人是无法理解那些“荒唐之言”的,正象他无法理解宝玉一样,恐怕算不得什么“知己”。

    纵观全书,不难发现,曹雪芹在全书中,以海棠为媒介,对大观园内外的女儿“知己者”,作了多方面的描述。海棠“应着人生”,也是有次序可寻的。例如,书中主子一类人物与海棠有关的:首先是秦可卿,第五回、十一回为证,写可卿的目的,在于兼美破灭,引出钗黛来;接着,第十七回,揭示了海棠象征女孩儿的深意。怡红院阶前兼有钗、黛之形神美的海棠,与秦可卿暗脉相通。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的组结,海棠由红而白意味宝玉春心的净化,暗示了大观园群芳命运的由火红而凄清。群芳纵情歌吟白海棠,实际是各人性格和命运的描摹。钗、黛二人的海棠诗,实乃她们各自美的宣言,二美之间相互映衬,其冲突矛盾,得以展开。

    除以上章节中作者将海棠与有关人物的联系作或隐或显的表现外,全书还有一些零星片断表现这种含义,手法十分巧妙,引人无限导遐思。例如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一节写道: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

    看官注意,这海棠、冻石、蕉叶在一起,让人不禁想大观园内,正殿过去,沁芳闸后,怡红院阶前:“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红岩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

    这小小的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岂不正是大观园景观中心的缩影?冻石,令人想起愚顽的宝玉,蕉叶,意味着陪衬宝玉的探春,这海棠则是死生之交草木知己林黛玉的象征了。这大观园的标志擎在林黛玉手中,对林黛玉在全书艺术构架中的地位是一个有力的暗示。曹雪芹就是这样,非常巧妙地为全书进一步点画眼目。因此,是海棠一物同主要人物之间又一次最重要的关联。

    再看第四十回,当众人向“藕香榭”走来的时候:

    这里凤姐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芙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

    这里,海棠同梅花、“荷叶”相联,也是有蕴意的。不禁让人们想到了红梅怒放时的妙玉与荷芰菱藕池边的迎春与惜春。

    第四十一回,“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接着,妙玉便把宝、黛、钗三人请到耳房内喝梅花雪水茶。这海棠又同梅花、妙玉联系在一起。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黛玉一掷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首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字倒好……最后上下两家即黛玉、宝玉二人各斟一杯酒。宝玉喝了半杯,另半杯给芳官喝了。

    此处,借用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名句。又用“香梦沉甜”四字再现史湘云醉眠芍药的情景,不禁又让人们想起那《海棠春睡图》来。在这里,与海棠相关的人物,就是同宝玉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湘云。

    除主子一类人物与海棠有关的场面外,“红楼”一书中,与海棠相关联的还有另外的一条线索,即与奴才的关连。例如: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一节:“宝玉靸拉着鞋走出房门,只装做看手,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干旁,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这个人就是宝玉的丫头小红,即钟情于芸儿的红玉,原叫林小玉,真是意味深长。第三十七回,白海棠由芸儿送到怡红院,第五十一回,宝玉将心腹丫环麝月、晴雯比作“才开的白海棠”,上文均经详述。第五十九回“绛芸轩里召将飞符”一节:袭人往黛玉那里走去时,遇见春燕的妈妈追打春燕,劝阻无效,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毛巾。”麝月的名字和晴雯经常联系在一起。晴雯是情之波纹,麝月乃月亮,重在月之香气。《玉台新咏序》云:“金星月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竞爽”。蔡松年《尉迟杯》词:“银屏小语,私分麝月,春心一点”。与二玉的关系不言而喻。

    总结以上第五、十一、十七、十八、二十五、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五十一、五十九、六十三、六十四、七十、七十七……等曹雪芹所撰诸回,海棠通过各种方式出现在读者面前。引人注目的是:凡海棠与主子们照应的场合中,无一没有草木知己黛玉在场,凡与奴才相关的场面,这些奴才如晴雯、麝月、小红、芸儿、芳官等,无一不是与二玉密切相关。袭人认为“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可是曹雪芹就偏偏没有迎合她的要求,我们看不出海棠一物对袭人有什么明显的关照。这是不能不令人感到意味深长的。

    “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前八十回中,海棠已在十五、六回出现,与之相关联的人物在十五、六人以上。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当是秦氏、黛玉以及晴雯三人。钗黛二美之间,神之美全在黛玉,形之美则宝钗有之。神形之间当以神为主体,所以“槛外海棠预萎”,意味着黛玉的悲剧。海棠神亡,“死了半边”,形的意味也就不大了。

    高鹗似乎也看到了曹雪芹的深意,续作后四十回时,特于第九十四回安排了“宴海棠贾母赏花妖”一节,又让宝玉、贾兰、贾环三人各作海棠诗一首,并在大观园内外制造舆论,预言海棠复荣必有缘故,有人说是将有大喜来临,有人说是不祥之兆。引起宝玉对晴雯的缅怀,“心中无数悲欢离合”。接着丢了“通灵宝玉”,大难临头。第九十五回,黛玉躺在床上,又想到海棠花的复荣,此花是凶是吉,心中又悲又喜。证明高鹗了解海棠一物必须作为贯穿全书的线索,它的作用与寓意不可忽视。但从具体安排上看,值得怀疑的是他并没有好好把握曹雪芹原意,所以头绪混乱,不得要领,且有入魔之嫌,是不能令人满意的。

结束语

    海棠这一美好物象,在《红楼梦》一书中,是女儿国的标志和女儿的象征,是书中年青主人公春心的寄托,是美的化身。

    女儿的“清净”对应官场的恶浊,故怡红公子偏爱脂粉,怕读文章,进而有《海棠春睡图》《燃藜图》之间的取舍和去就。

    海棠之美,形神兼备,就象大观园中的金钗,既有月魄梅魂,又有冰肌玉骨。不同质地的美之间,或互相辉映,或互相排斥,二美不可得兼,各有各的选择。“说什么金玉良缘,俺偏念木石前盟”,这就是宝玉的取舍。

    由红海棠而白海棠,标志宝玉的爱心受冲到击洗礼,由淫而情,升华净化;也意味着大观园逐渐进入秋肃的命运之途。

    海棠的吟咏,就是美的颂歌,有诗人们情性的抒发,黛钗两人审美意识的斗争。怡红公子的海棠吟咏,实是黛玉之歌。

    海棠是有情有理的草木,是和人相通的,得了知己,就是很有灵验的。“槛外海棠预萎”,预告晴雯的不幸,深寓宝黛爱情的悲剧。

    《随园诗话》引一个女子的诗云:

    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阶前发海棠。

    怡红院阶前的红海棠也好,后来的白海棠也好,都是怡红公子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浇的,就象潇湘馆窗前血泪斑斑的千竿湘妃竹。如果让我们按贾宝玉的方式,把这千古照应人生的花草树木排列起来,那么列在“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之后的,该是:

    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
    端正楼的相思树;
    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
    潇湘馆窗下的千竿竹;
    怡红院槛外的海棠花。

    海棠,这一美好的物象,作为“红楼”一书中主要人物的象征作为全书的重要线索和眼目,永远饱含执着的深情和深厚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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