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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春雨初霁》教案
【时间:2009/4/12 】 【来源:外研社 】 【作者: 丁帆《新编大学语文》】 【已经浏览11477 次】

一、教学要求

  1. 引导学生疏通这首诗的文意,体会诗中所蕴涵的诗人的思想感情。

2. 引导学生掌握这首诗的艺术特色,进而了解陆游创作的风格和特点。

3. 诵读、体味、欣赏这首诗。

 

二、学习要点

1. 鉴赏《临安春雨初霁》。

  2. 通过阅读文本,掌握宋诗的鉴赏方法。

 

三、作者生平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与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并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是南宋爱国诗人的杰出代表。

  陆游出生于战乱年代,他出生的第二年赶上靖康之乱,随他的父陆宰离开中原。他小的时候受父辈们熏陶,关心国事,?很早就立下了击退胡人,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陆游29岁参加进士考试,因名列秦桧的孙子之前而受到秦桧的忌恨,复试时被黜落,直到秦桧死后才得入仕。他在后来的仕途中又两度因力主抗金而被免职。但陆游的爱国情怀始终没有改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一句是最有力的证明。

    陆游的生活经历:45岁以前,他任镇江通判等职,后因赞助张浚北伐而罢职家居;自46岁入蜀从军至65岁被劾罢官;66岁以后在山阴农村闲居20年。陆游的诗歌创作过程也可分成与之相应的三个阶段,其中第二个阶段是陆诗臻于成熟的关键时期。其间,他在地处抗金前线的南郑受到紧张、豪迈的军营生活的激发,领悟到应该改变早年专以“藻绘”为工的诗风,而追求奔放的风格。至此,他的创作产生了质的飞跃。最能体现陆诗雄放风格的七古名篇如《金错刀行》、《胡无人》、《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关山月》、《秋兴》(成都城中秋夜长)等都写于入蜀从军以后的十年间,说明陆游诗的主导风格正是在巴山蜀水之间奠定的。正由于这个原因,陆游把自己的诗集题作《剑南诗稿》。

  陆游与江西诗派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他师从曾几,又私淑吕本中,受曾、吕二人的影响较深。(其中包括爱国思想的熏陶和艺术创作上的影响)然而陆游虽然从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中获得了增进艺术修养的启示,他在早年写诗的时候也曾仿效过黄庭坚、吕本中等江西诗人的风格,可是他的艺术个性和才力远远超越了江西诗派。他很快超越了曾几、吕本中等师辈的成就,并以明朗瑰丽的语言、奔放磊落的情调和江西诗风的作品区别开来。

  除了借鉴江西诗派以外,陆游还广泛地学习前代的优秀诗人。在陆游很欣赏的古代诗人有屈原、杜甫,国家多难,报国无路,共同的遭遇使陆游与屈、杜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然而南宋小朝廷偏安于半壁江山,陆游的理想与现实的巨大矛盾使陆游非常苦闷,他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得到安慰和解脱。于是本质上属于写实性质的陆诗却时常需要借助浪漫幻想的表现方式,而李白那种独往独来、飘逸轻狂的人生态度和变化莫测的艺术构思也就成为陆游倾心学习的对象。因此,陆诗中既现实主义的特点,又运用浪漫主义的技巧,将两种诗风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此外,岑参和陶渊明也受到陆游的重视。在陆游心目中,岑参是仅次于李、杜的唐代大诗人。这显然是由于岑诗多写边塞奇丽风光和军营的豪壮生活,正与陆游所向往的从军生活情趣一致。当陆游退居山阴农村后,陶渊明恬淡的生活态度和陶诗平淡自然的风格又成为他仿效的典范。兼收并蓄,杂去百家的学习态度使陆游从前代诗歌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也使陆诗的题材和风格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

 

四、作家作品

  1.作品概述

  陆游一生勤奋创作,流传至今的诗就有九千四百多首。诗歌的内容也极为丰富,几乎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爱国主题的日常生活和情景的吟咏。

  其中爱国题材的作品有:

  在《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一诗中“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写出了沦陷区人民对故国之师的期待。

  《金错刀行》写出了南宋军民不甘屈服的气概:“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关山月》诗中假托一位老战士之口,痛责统治者一纸和议抛弃半壁江山、苟且偷生贪图享乐的无耻行径,倾诉了爱国将士和沦陷区人民的满腔悲愤。这正是南宋中叶沉闷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

  《书愤》中“《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千古流传,是一首自抒报国壮志的忧国深思的作品。诗人将个人的遭遇和民族的命运紧紧相连,这种高度爱国主题不但贯穿了他长达60年的创作历程,而且融入了他的整个生命,成为陆诗的精华的灵魂。

  其中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诗有:

  《游山西村》赞美宁静的村景和淳朴的民风。

  《临安春雨初霁》抒写以京华红尘的厌倦,但对江南春雨和书斋闲适生活的描写却优美动人。

  《沈园》二首,写出诗人故地重游,怀想亡妻唐婉所做的爱情诗歌。陆诗中爱情诗的数量虽少,但此二首是难得的精品。

  2.重点作品

  陆游擅长的诗体是七言诗,他的七古、七律和七绝的成就都很高。

  陆游的七言古体诗语言平易晓畅,章法整饬谨严,既有李白的飘逸奔放,又有杜甫的沉郁顿挫,形成独特的诗风。如《长歌行》: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晶偏傍僧窗明。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豪竹哀丝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空有声。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笔力清壮顿挫,结构波澜迭起,恢宏雄放的气势寓于明朗晓畅的语言和整饬的句式之中,典型地体现出陆诗的个性风格,故被后人推为陆诗的压卷之作。

  陆游的七律尤以对仗工整而著称,陆诗的对仗常常能做到一整而不落纤巧,新奇而不至雕琢,同样体现出平易近人的倾向。如《夜泊水村》: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陆游的七绝笔致流传,情韵深永,《剑门道中遇微雨》是其代表作: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悲愤的情绪出之以清丽流转的字句,情致深婉,颇有唐人绝句意境回归的迹象。

 

五、本文创作背景

  陆游的这首《临安春雨初霁》写于淳熙十三年,此时他已62岁,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赋闲了5年。诗人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壮年时的裘马清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虽然他光复中原的壮志未衰,但对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软弱与黑暗,是日益见得明白了。这一年春天,陆游又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去觐见皇帝,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在百无聊赖中,写下了这首广泛传诵的名作。

  诗中描写的是江南的春雨和书斋的闲适,寄托的是对世态炎凉的感叹和对京华红尘的厌倦。

 

六、课文讲解

1. 课文朗读

听录音,体会诗意,见PPT

学生自读,教师注意点拨。

   2. 课文分析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七言律诗是陆游62岁在临安所作,诗中写了江南的春夜,通过杏花春雨,表现了临安的独特风光,抒写了诗人对世态炎凉的感叹和对京华红尘的厌倦。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诗的开头就用了一个独具匠心的巧譬,感叹世态人情薄得就像半透明的纱。世情既然如此浇薄,何必出来做官?所以下句说:为什么骑了马到京城里来,过这客居寂寞与无聊的生活呢?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小楼”一联是陆游的名句,语言清新隽永。诗人只身住在小楼上,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告诉人们春已深了。绵绵的春雨,由诗人的听觉中写出;而淡荡的春光,则在卖花声里透出。写得形象而有深致。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孝宗所称赏,可见一时传诵之广。历来评此诗的人都以为这两句细致贴切,描绘了一幅明艳生动的春光图,但没有注意到它在全诗中的作用不仅在于刻画春光,而是与前后诗意浑然一体的。其实,“小楼一夜听春雨”,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在读这一句诗时,对“一夜”两字不可轻轻放过,它正暗示了诗人一夜未曾入睡,国事家愁,伴着这雨声而涌上了眉间心头。陆游这里写得更为含蓄深蕴,他虽然用了比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还是要表达自己的郁闷与惆怅,而且正是用明媚的春光作为背景,才与自己落寞情怀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矮纸”是指卷面不高的绢纸,“草”就是草书。陆游擅长行草,从现存的陆游手迹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风韵潇洒。这一句实是暗用了张芝的典故。据说张芝擅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所以没功夫写。陆游客居京华,闲极无聊,所以以草书消遣。因为是小雨初霁,所以说“睛窗”,“细乳”即是茶中的精品。“分茶”指鉴别茶的等级,这里就是品茶的意思。无事而作草书,睛窗下品着清茗,表面上看,是极闲适恬静的境界,然而在这背后,正藏着诗人无限的感慨与牢骚。陆游素来有为国家作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宏愿,而严州知府的职位本与他的素志不合,何况觐见一次皇帝,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而诗人却在以作书品茶消磨时光,真是无聊而可悲!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诗中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不仅指羁旅风霜之苦,又寓有京中恶浊,久居为其所化的意思。陆游这里反用其意,其实是自我解嘲。“莫起风尘叹”,是因为不等到清明就可以回家了,然回家本非诗人之愿。因京中闲居无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乡躬耕。“犹及清明可到家”实为激楚之言。偌大一个杭州城,竟然容不得诗人有所作为,悲愤之情见于言外。

   3.课文难点讨论

   《临安春雨初霁》一诗与陆游许多雄浑豪放的战斗风格的是不同,这首诗所表现的风格如何?请通过分析诗的内容揣摩诗的意境,仔细体会。

   此诗貌似写恬淡、闲适的临安春雨杏花景致,实际上抒写了诗人对京华生活的厌倦。表面上看来写极了闲适恬静的境界,然而其背后隐藏着诗人无限的感伤与惆怅,那种报国无门、蹉跎岁月的落寞情怀,含蓄而有深蕴,个中滋味需要细细品味。

   4.相关评论

   ①清末梁启超《读陆放翁集》之二“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②林景熙《书陆放翁诗卷后》,对陆游继承杜甫的传统给予高度评价:“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

   ③明末袁宗道《偶得放翁集快读数日志喜因效其语》称赞陆诗“模写事情俱透脱,品题花鸟亦清奇”。

   此外,缪钺《论宋诗》、《诗词散论》,朱东润《陆游传》,游国恩、李易《陆游诗选》,钱钟书《宋诗选注》,程千帆《宋诗精选》等都有对陆游及其作品的评论,希望学生可下阅读。

   4.翻译

   世态人情近年薄如纱,

   谁让我骑马到京城来做客呢?

   我在小楼听了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

   明早就会听到深巷中杏花的叫卖声。

   闲来无事在卷面不高的绢纸上歪歪斜斜地书写草书,

   天晴了,在窗前品着茶中的精品。

   京城风气虽坏,但不能染黑我的素衣,

   赶在清明前我还可以回趟家。

 

七、练习

1. 选择题

下列哪首诗不属于陆游的七言古诗(   

A.《秋兴》    B.《关山月》    C.《夜泊水村》    D.《长歌行》

答案:C (七言律诗)

2. 填空题

陆游字  务观  ,号  放翁  ,是  南宋   时期著名的爱国诗人。他与  杨万里     范成大  、尤褒并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其主要代表作有 《关山月》 《书愤》 《临安春雨初霁》等。

3.  翻译题

  请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译成现代文。

  译文:我在小楼听了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明早就会听到深巷中杏花的叫卖声。

  4.  简答题

  简要回答“小楼”这一意象表现了陆游何种思想情感?

  “小楼”是忧伤惆怅的代名词,古人登高场生发出一股悲凉的情绪。如李煜的《虞美人》写道“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通过“小楼”意象将离愁别绪、国难家仇的伤感抒发的淋漓尽致。陆游也是如此,在“小楼”听了一夜的春雨,正是惆怅所至,抒发自己的落寞情怀。

 

八、研习与思考

  1.清人贺裳评价陆游诗歌曰:“一诗中必有一联致语,如雨中草色,葱翠欲滴。间出新脆之句,犹十月海棠,枯条特发数蕊,妖艳撩人。亦时为激昂磊落之言,颇有祢衡塌地来前,嵇康扬锤不辍之态。”(见《载酒园诗话》)请结合《临安春雨初霁》说说贺评是否切当。

  答:贺裳三句话分别针对诗歌的领联、颈联、尾联而发, 贺氏用比喻的方式道出了他读陆游诗歌的体会,抓住的是每一联最为突出的特色。其实每一联的内容和内含的感情并不如此单一。

  2. 阅读陆游《游山西村》诗,并结合《临安春雨初霁》的学习体会,为这首诗写一篇赏析文字。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答:《游山西村》描写了宁静的村景和淳朴的民风,表达了体者对和平宁静的乡村生活的向往;《临安春雨》则将北南春雨和书斋闲适的生活与京华红尘的厌倦作对比,从而突出诗人对闲情逸致的追求。

 

九、相关艺术作品展示

  1.陆游祠:?陆游祠为纪念两任蜀州通判的爱国诗人陆游而建,是除陆游家乡浙江绍兴外,全国仅有的纪念陆游的专祠。祠内仿明清建筑典雅别致,梅影婆娑,梅香如故,陆游爱国情操与傲梅风骨深寓其间。

  2.陆游自书诗卷,见PPT

 

十、延伸阅读

(一)陆游《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首诗是作者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在家乡山阴闲居时写的。当时,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都被金人占领,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除了向敌人称臣进贡外,什么作为都没有,诗人一面回忆早年豪迈的斗争生活,联想到一些抗敌民族英雄的辉煌战绩;一面又感觉到自己壮志难酬,因为诗人一生“寄意恢复”,但朝廷里的投降派百般阻挠,故平生夙愿始终未能实现。出于上述原因,作者十分感慨,异常悲愤,便写下了这首诗。特别是“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这一句,千古流传,将诗人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

  (二)缪钺:论宋诗

  宋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诗,故王禹稱主盟一时。真宗时,杨亿、刘筠等喜李商隐,西昆体称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范围。仁宗之世,欧阳修于古文别开生面,树立宋代之新风格,而于诗尚未能超诣,此或由于非其精力之所专注,亦或由于非其天才之所特长,然已能宗李白、韩愈,以气格为主,诗风一变。梅尧臣、苏舜钦铺之。其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出,皆堂庑阔大。苏始学刘禹锡,晚学李白;王黄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二引《后山诗话》)宋诗至此,号为极盛。宋诗之有苏黄,犹唐诗之有李杜。元祐以后,诗人叠起,不出苏黄二家。而黄之畦径风格,尤为显异,最足以表宋诗之特色,尽宋诗之变态。《刘后村诗话》曰:“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其后学之者众,衍为江西诗派,南渡诗人,多受沾溉,虽以陆游之杰出,仍与江西诗派有相当之渊源。至于南宋末年所谓江湖派,所谓永嘉四灵,皆爝火微光,无足轻重。故论宋诗者,不得不以江西派为主流,而以黄庭坚为宗匠矣。

  唐代为吾国诗之盛世,宋诗既异于唐,故褒之者谓其深曲瘦劲,别辟新境;而贬之者谓其枯淡生涩,不及前人。实则平心论之,宋诗虽殊于唐,而善学唐者莫过于宋,若明代前后七子之规摹盛唐,虽声色格调,或乱楮叶,而细味之,则如中郎已亡,虎贲入座,形貌虽具,神气弗存,非真赏之所取也。何以言宋人之善学唐人乎?唐人以种种因缘,既在诗坛上留空前之伟绩,宋人欲求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无意之间,盖凡文学上卓异之天才,皆有其宏伟之创造力,决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笼罩,而每一时代又自有其情趣风习,文学为时代之反映,亦自不能尽同古人也。

  唐宋诗之异点,先粗略论之。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人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

  兹更进而研讨之。就内容论,宋诗较唐诗更为广阔。就技巧论,宋诗较唐诗更为精细。然此中实各有利弊,故宋诗非能胜于唐诗,仅异于唐诗而已。

  唐诗以情景为主,即叙事说理,亦寓于情景之中,出以唱叹含蓄。惟杜甫多叙述议论,然其笔力雄奇,能化实为虚,以轻灵运苍质。韩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诗,始于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经,描摹刻画,委曲详尽,此在唐诗为别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苏黄多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而一咏茶小诗,可以和韵四五次。(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以双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诗复次韵戏答》,共五首,皆用“书”“珠”“如”“湖”四字为韵。)余如朋友往还之迹,谐谑之语,以及论事说理讲学衡文之见解,在宋人诗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诗所罕见也。夫诗本以言情,情不能直达,寄于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实,似疏而密,优柔善入,玩味无斁,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长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详,详唐人之所略,务求充实密栗,虽尽事理之精微,而乏兴象之华妙。李白、王维之诗,宋人视之,或以为“乱云敷空,寒月照水”(许尹《山谷诗注序》),不免空洞,然唐诗中深情远韵,一唱三叹之致,宋诗中亦不多觏。故宋诗内容虽增扩,而情味则不及唐人之醇厚,后人或不满意宋诗者以此。

  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兹分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诸端论之。

  ()用事  杜甫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诗中自有熔铸群言之妙。刘禹锡云:“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僻,因读《毛诗·有瞽》注,乃知六经中惟此有饧字。”宋祁云:“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思六经中无此字,不复用。”诗中用字贵有来历,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于此。黄庭坚《与洪甥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欣赏古人,既着意于其“无一字无来处”,其自作诗亦于此尽其能事。如《咏猩猩毛笔》云:“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用事“精妙隐密”,为人所赏。故刘辰翁《简斋诗注序》谓“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真欲尽用万卷,与李杜争能于一词一字之顷,其极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实则非独黄一人,宋人几无不致力于此。兹举一例,以见宋人对于用字贵有来历之谨细。

  《西清诗话》:“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盖谨之如此。”(《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五)

  唐人作诗,友朋间切磋商讨,如“僧推月下门”,易“推”为“敲”;“此波涵帝泽”,易“波”为“中”,所注意者,在声响之优劣,意思之灵滞,而不问其字之有无来历也。宋诗作者评者,对于一字之有无来历,斤斤计较,如此精细,真所谓“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诗之精神与唐人迥异者矣。

  所贵乎用事者,非谓堆砌饾饤,填塞故实,而在驱遣灵妙,运化无迹。宋人既尚用事,故于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已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石林诗话》云:“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作人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已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贵精切、自然、变化,所谓“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诗话》),即用事而不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贵有来历、有所本,即诗中之意,宋人亦主张可由前人诗中脱化而出,有换骨夺胎诸法。黄庭坚谓:“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诗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贵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盖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最为精品,其辞意皆不容粗疏,又须言近旨远,以少数之字句,含丰融之情思,而以对偶及音律之关系,其选字须较文为严密。凡有来历之字,一则此字曾经古人选用,必最适于表达某种情思,譬之已提炼之铁,自较生铁为精。二则除此字本身之意义外,尚可思及其出处词句之意义,多一层联想。运化古人诗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则曾经提炼,其意较精;二则多一层联想,含蕴丰富。至于用事,亦为达意抒情最经济而巧妙之方法。盖复杂曲折之情事,决非三五字可尽,作文尚可不惮烦言,而在诗中又非所许。如能于古事中觅得与此情况相合者,则只用两三字而义蕴毕宣矣。然此诸法之运用,须有相当限度,若专于此求工,则雕篆字句,失于纤巧,反失为诗之旨。

  ()对偶  吾国文字,一字一音,宜于对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诗文,如《诗经》、《尚书》,已多对句。其后对偶特别发展,故衍为骈文律诗。唐人律诗,其对偶已较六朝为工,宋诗于此,尤为精细。《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皆经櫽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云:‘名誉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诗对偶所贵者数点:

  ()工切  如“飞琼”对“弄玉”,皆人名,而“飞”字与“弄”字,“琼”字与“玉”字又相对。如“谷口”对“壶头”,皆地名,而“谷”字与“壶”字,“口”字与“头”字又相对。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代水,“鹅黄”代柳,而“鸭”“鹅”皆鸟名,“绿”“黄”皆颜色,“鳞鳞”“袅袅”均形况叠字,而“鳞”字从“鱼”,“袅”字从“鸟”,备极工切。

  ()匀称  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其中名词动词形况词相对偶者,意之轻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铁两悉称。

  ()自然  对偶排比,虽出人工,然作成之后,应极自然,所谓“浑然天成,不见牵率处。”如黄庭坚《寄元明》诗:“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陈师道《观月》诗:“隔巷如千里,还家已再圆。”陈与义《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诗:“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骤读之似自然言语,一意贯注,细察之则字字对偶也。

  ()意远  对句最忌合掌,即两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须词字相对,而意思则隔离甚远,读之始能起一种生新之感。如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庭坚“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读上句时,决想不到不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句法  杜甫《赠李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寄高适》诗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韩愈《荐士》诗称孟郊云:“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唐人为诗,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讨入微。宋人于诗句,特注意于洗炼与深折,或论古,或自作,或时人相欣赏,皆奉此为准绳。王安石每称杜甫“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转”之句,以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黄庭坚爱杜甫诗“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耶,定留人耶,一句有两节顿挫,为深远闲雅。《王直方诗话》云:“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语?’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深类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观此可知宋诗造句之标准,在求生新,求深远,求曲折。盖唐人佳句,多浑然天成,而其流弊为凡熟、卑近、陈腐,所谓“十首以上,语意稍同。”故宋人力矫之。《复斋漫录》云:“韩子苍言,作语不可太熟,亦须令生。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以此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此事最足以见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绿水矣,而宋人必易以云山烟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过于求新,又易失于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词字,施以新配合,则有奇境远意,似未经人道,而又不觉怪诞。如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张耒称为奇语。“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皆常词也。及“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六词合为两句,则意境清新,首句见朋友欢聚之乐,次句见离别索寞之苦,读之隽永有深味。前人诗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灯”者多矣,然此三词合为一句,则前人所无。譬如膳夫治馔,即用寻常鱼肉菜蔬,而配合烹调,易以新法,则芳鲜适口,食之无厌。此宋人之所长也。

  ()用韵  唐诗用韵之变化处,宋人特注意及之。欧阳修曰:“韩退之工于用韵。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以见巧,愈趋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夫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强韵,喜步韵,因难见巧,往往叠韵至四五次,在苏黄集中甚多。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贴》云:“近世次韵之妙,无出苏黄,虽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韵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诗句之有韵脚,犹屋楹之有础石,韵脚稳妥,则诗句劲健有力。而步韵及押险韵时,因受韵之限制,反可拨弃陈言,独创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声调  唐诗声调,以高亮谐和为美。杜甫诗句,间有拗折之响,如“宏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舡何郡郎”。其法大抵于句中第五字应用平声处易一仄声,应用仄声处易一平声,譬如宠光二句,上句第五字应用平声,下句第五字应用仄声,则音调谐和。今上句用仄声“与“字,下句用平声“舒“字,则声响别异矣。因声响之殊,而句法拗峭,诗之神味亦觉新异。此在杜甫不过偶一为之,黄庭坚专力于此。宋人不察,或以为此法创始于黄。《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也。”黄非独于律诗如此,即作古诗(尤其七古),亦有一种奇异之音节。方东树谓黄诗“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昭昧詹言》)

  总之,宋诗运思造境,炼句琢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奇”,故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从人间来。又贵“清”,譬如治馔,凡肥醲厨馔,忌不用。苏轼评黄诗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任渊谓读陈师道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方东树评黄诗曰:“黄山谷以惊创为奇,意,格,境,句,选字,隶事,音节,着意与人远,故不惟凡近浅俗,气骨轻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胜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许一毫近似之。”黄陈最足代表宋诗,故观诸家论黄陈诗之语,可以想见宋诗之特点。宋诗长处为深折,隽永,瘦劲,洗剥,渺寂,无近境陈言、冶态凡响。譬如同一咏雨也,试取唐人李商隐之作,与宋人陈与义之作比较之: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李商隐《细雨》)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陈与义《雨》)

  李诗写雨之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入微,描写生物,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凡雨时景物一概不写,务以造意胜,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际盘旋。首二句点出雨。三四两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决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鸟兽草木也,李诗中之“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景象,乃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感觉,实则燕子、梧桐并无感觉,乃诗人怀旧之思,迟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出耳。宋诗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两句言人在雨时之所感。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觉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宋诗造句之烹炼如此。世之作俗诗者,记得古人许多陈词套语,无论何题,摇笔即来,描写景物,必“夕阳”“芳草”,偶尔登临,亦“万里”“百年”,伤离赠别,则“折柳”“沾襟”,退隐闲居,必“竹篱”“茅舍”;陈陈相因,使人生厌,宜多读宋诗,可以涤肠换骨也。再举宋人古诗为例,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

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此诗纯以意胜,不写景,不言情,而情即寓于意之中。其写意也,深透尽致,不为含蓄,而仍留不尽之味,所以不失为佳诗。然若与唐人短篇五古相较,则风味迥殊。如韦应物《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诗:

前舟已渺渺,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则纯为情景交融,空灵酝藉者矣。

  宋诗中亦未尝无纯言情景以风韵胜者,如: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

我家曾住赤栏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姜夔)

诸作虽亦声情摇曳,神韵绝佳,然方之唐诗,终较为清癯幽折。至如: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陈师道)

则纯为宋诗意格矣。

  宋诗既以清奇生新深隽瘦劲为尚,故最重功力,“月锻季炼,未尝轻发”(任渊《山谷诗注序》),盖此种种之美,皆由洗炼得来也。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贴》云:“要之此事须令有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此言为诗赖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诗,往往晚岁精进。王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后为郡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作诗贵精不贵多。黄庭坚尝谓洪氏诸甥言:“作诗不必多,某生平诗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诸洪皆以为然。徐师川独笑曰:“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黄回顾曰:“某所说止谓诸洪作诗太多,不能精致耳。”作诗时必殚心竭虚。陈师道作诗,闭户蒙衾而卧,驱儿童至邻家,以便静思,故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已”之语,而师道亦自称“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之苦吟也。

  宋诗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词,求新求奇,于是喜用偏锋,走狭径,虽镌镵深透,而乏雍容浑厚之美。《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刘熙载云:“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家,几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于是不得不尽力于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遗大,句虽新奇,而意不深远,乍观有致,久诵乏味。《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方东树曰:“山谷死力造句,专在句上弄远,成篇之后,意境皆不甚远。”此其流弊二。求工太过,失于尖巧;洗剥太过,易病枯淡。《吕氏童蒙训》云:“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不可不知。”方东树曰:“山谷矫敝滑熟,时有枯促寡味处。”刘辰翁曰:“后山外示枯槁,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此其流弊三。

  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此言颇有所见,惟须略加解释。盖自中晚唐词体肇兴,其体较诗更为轻灵委婉,适于发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纯者,至宋代,此新体正在发展流衍之时,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专藉词发抒,而不甚为诗,如柳永、周邦彦、晏幾道、

  贺铸、吴文英、张炎、王沂孙之伦是也。即兼为诗词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于词。如欧阳修,世人称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二引《石林诗话》)是讥其不能酝藉也。然观欧阳修之词如: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

  何其深婉绵邈。盖欧阳修此种之情,既发之于词,故诗中遂无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于词,故其诗不得不另辟疆域,刻画事理,于是遂寡神韵。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发抒之方式,则各有不同。唐人中工于言情者,如王昌龄、刘长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隐,若生于宋代,或将专长于词;而宋代柳周晏贺吴王张诸词人,若生于唐,其诗亦必空灵酝藉。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宋人非不知诗,惟前人发之于诗者,在宋代既多为词体夺之以去,故宋诗之内容不得不变,因之其风格亦不得不殊异也。

  英国安诺德谓:“一时代最完美确切之解释,须向其时之诗中求之,因诗之为物,乃人类心力之精华所构成也。”反之,欲对某时代之诗得完美确切之了解,亦须研究其时代之特殊精神,盖各时代人心力活动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现于诗者风格意味亦异也。宋代国势之盛,远不及唐,外患频仍,仅谋自守,而因重用文人故,国内清晏,鲜悍将骄兵跋扈之祸,是以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宋人审美观念亦盛,然又与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华,宋代之美如秋叶;六朝之美在声容,宋代之美在意态;六朝之美为繁丽丰腴,宋代之美为精细澄澈。总之,宋代承唐之后,如大江之水,潴而为湖,由动而变为静,由浑灏而变为澄清,由惊涛汹涌而变为清波容与。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种种特点也。此种种特点,在宋人之理学、古文、词、书法、绘画,以至于印书,皆可征验。由理学,可以见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内收敛;由词,可以见宋人心情之婉约幽隽;由古文及书法,可以见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态而不在形貌,贵澄洁而不贵华丽。明乎此,吾人对宋诗种种特点,更可得深一层之了解。宋诗之情思深微而不壮阔,其气力收敛而不发扬,其声响不贵宏亮而贵清泠,其词句不尚蕃艳而尚朴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态,其味不重肥呐醲而重隽永,此皆与其时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扬雄谓言为心声,而诗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诗,足以见一人之心,而一时代之诗,亦足以见一时代之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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