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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时安:徐中玉访谈录
【时间:2009/2/20 】 【来源:小说界 1994/04 】 【作者: 毛时安】 【已经浏览4243 次】

    1994年5月3日下午1时。我准时来到徐中玉先生在华东师大二村的寓所。先生没有午睡的习惯,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读书工作节奏,今年八十岁了,依然精神健旺,还在许多团体中担任负责工作。先生是上海作协主席,国家教委高教自学考试中文专业委员会主任,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会长,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副会长。1978年复出任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和文学研究所所长等工作时,力主倡导开明学风,大力奖掖后进,一时人才辈出,为华师大中文系日后的繁盛奠定了基石。像平日一样,叩门以后,先生亲自开门微笑地将客人迎进屋去。


    毛:《小说界》的朋友委托我采访先生,搞个访谈录。我不是记者,心里真有点忐忑不安,不知能不能写好。

    徐:反正我的情况你也熟悉。你写就是,也用不着给我看,我们还是随便谈。

    毛:前几年我曾在《收获》上看到先生写的一篇散文。是回忆青岛“山大”门口摆水果摊的老人。很受感动。我想先生的人生和文学道路,一定有许多感慨罢!

    徐:我的一生其实是很单纯的。没有动人的故事和传奇的经历。我想,大多数人的一生也都是用平凡的小事和一天天的生活连起来的。我家在江阴,母亲来自农家,不识字。父亲以中医为业,过的清贫生活。两个姐姐读完初级小学,就去袜厂摇洋袜。我后来考进省立无锡高中的师范科。读师范免学费还可供饭。我毕业后按规定去小学教了两年书,凭这个经历才考入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七七事变”随校内迁,转到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又在国立中山大学研究院当研究生,后留校任教,从此辗转教书。一生未出校门,以教学研究为业。所有社会工作,全是无酬兼职。

    毛:先生的文学道路又是怎样开始的呢?

    徐:我不喜欢读理工科,读书时数理化成绩一直平平。高中读书时已爱好写作,在江阴县报上发表。最早写的是小说,都是关于教书生活的题材。进大学后,开始在《东方杂志》、《国闻周报》、《益世报》等许多全国性报刊发表文章。也在《论语》、《人间世》、《宇宙风》、《逸经》、《大风》一类小品文杂志写文章。因性格关系,我的小品文字并不闲适。

    选择文学,没有谁勉强我,也没有特地请教过别人,完全是凭自己的爱好走上这条路的。如果从进入大学算起,至今正六十年了。还要在这一条路走下去。当时没有想到一辈子生活在学校大门里,可也从没想到先去干别的什么事,至于曹丕所说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后来知道的。他说干别的“荣乐止乎其身”,干这行可能“声名自传于后”。干久了,就知道极难有成就。而且传名于后世的人生前大都穷愁,很少得以善终。就看成一种应有的职业算了。回想数十年前就把它看成一种职业,认认真真去做,不比别的高,也不比别的低,较合实际。兴邦也好丧邦也好,正负两方面,文学都只能起一点、也仅仅一点积极或消极的作用。负一部分责任,要求过多,责之过苛,都不是能够胜任和公平的。一窝风地搞,或怕得都不敢搞,其实都没有必要。

    毛:那么,先生为什么在文学中最后选择了研究中国古今文论而不是创作呢?记得当年《读书》杂志曾经发表过您关于老舍先生讲授《小说作法》的文章。

    徐:1936年,清华大学心理系的叶石荪教授,乘暑假之便来山大讲学。他是朱光潜先生的好朋友,在美国、法国专攻心理学,还写得非常优美的旧体诗词。当时朱先生的《文艺心理学》极受欢迎。叶先生到来,学校就提出请他也开这门课。事实证明,我们能听他的课,真是很大的幸运,一生受用。就如这以前听老舍先生讲《小说作法》一样,这两个课程,内容、观点、讲法几乎是全新的。

    大学时代开始爱好文学写作是受老舍先生的指点和鼓励,从习作小说转向文学研究而且重在古代文论,则是因为叶先生给我的指点鼓励。叶先生的讲授给了我四点启发:首先是有适合自己兴趣,有意义而且力所能及的研究目标;第二,要掌握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他给我看了他的大量卡片和笔记,并且告诉我怎样做,怎样用;第三,对不同学派要培养提高分析辨别能力;第四,不能为研究而研究。

    回想半个多世纪的人生行迹,我总会想起两位先生对我的厚爱。他们逝世前的近二十年间,我们不仅未曾谋面,甚至连信都没有通过。原因很多。如此的淡漠难道可以用“不得已”来宽恕自己?无疑也是由于自己的软弱和胆怯。这两位老师都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叶先生先到四川大学任教务长,1957年被“扩大化”进去,贬到重庆西南师院资料室,郁郁一生。十年生死两茫茫,遑论几个十年。

    毛:先生你自己也吃了不少苦。你是以怎样一种心境度过人生危难长夜的呢?

    徐:读大学的时候,正值国难临头。同学好友生活道路不同,但互相勉励:总该做个正直的坦率的、对国家社会多少有点奉献的人,在任何条件下都不灰心丧气。这是我的价值观的基础。抗战胜利后,我支持青岛学生反内战反饥饿,朱家弊(朱家骅?)密令将我解聘。上海解放前夕,我与姚雪垠合办《报告》,写了《彻底破产的教育》,几遭不测。解放初,为一派清明的开国气象感动,完全信任、紧跟,批过俞平伯、胡适和胡风。整风时,应领导和报刊热情“邀约”写了几篇文章,与许杰、施蛰存先生一起被划为“右派”,罪状是“教授治校”、“学术至上”。至1961年才得以回系。

    在困难日子里我常想到青岛一起参加救亡工作的朋友,他们的意志、精神、人格,增多了我面对艰难时世的准备。二十余年监督改造,除草扫地之余,新读七百多种书,手录四五万张卡片,计一千多万字。手段原始,办法也笨,只是读着写着想着,竟未把这当作苦事。“抄家”多次,卡片因为是“废物”而没有抄去。我私心窃喜,得了“无用之用”。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物美、价廉、耐磨。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挨着无奈,挨过就算,诚然儒弱无能,但确确实实是太挚爱脚下这块土地了。

    国家民族几经危难,居安必须思危,忧患才能兴邦。怎能居危还可粉饰?几十年弹指一挥如梦中,真是一梦也罢,却全是真事。生在这个世纪的中国,有幸有不幸,幸与不幸复杂交叉。个人苦难构成了国家民族苦难,但个人苦难与国家民族苦难相比毕竟是渺小的。

    毛:先生一生从事文学教学,这些年又不遗余力参与文学组织工作,此中甘苦一定不少罢?

    徐:文学团体的活跃是近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是改革开放的结果。献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参与文学活动,不应该说成牺牲,文学团体为同行的接触交友,交流提供了机会。大型学术会议也为发动大家写作论文提供了契机,繁荣了文学批评。大学语文教学工作,是匡亚明同志和我一起搞的,解放以后大学基础语文不知为何被取消了。其实欧美各国大学都有本国的文学课,也是发扬本民族优秀文化的一种手段。国家教委委托我重编大学语文课本,并且作为必考课,势头是好的。问题是现在各校师资力量不平衡,有的太弱。

    毛:根据我学习先生文章的心得,先生的文学观念是不是很重视文学的社会功能,要求文学须有益于世道人心的?

    徐:可以这样认为。不用之用,也还是要有用。叶石荪先生就非常重视人生、重视国家社会的需要。他对当时日本侵略华北忧心如焚的心情,深深地影响了我,使我懂得研究工作者不能只是生活在书房里一味啃书本。一个人的观念是和时代维系在一起的。读小学时印象最深的就是五月。五月要参加好几次国耻纪念游行。1919年的“五·四”,1928年的“五·三济南惨案”,还有“五·九”“五·卅”。家乡华士镇不大,周游却也要一二小时。日后不论在什么环境、困难下,总怀着忧患意识以及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这是同这种国耻教育分不开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说个人有多少了不起的力量,而是说每个人于国家民族兴亡,都要负起自己应该并可能承担的责任。文学既是人学,更是人心民心之学。应该关心广大民众最关心的事。也就是巴金老人倡导的讲真话。但现在这样的作品太少。这里既有客观条件不够,主观修养还不很成熟等原因。

    毛:也有主观上缺少自觉意识的缘故。

    徐:是这样。作家们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能够讲能够表现的民间疾苦工作失误,还未能充分地在作品中表现出来反映出来。

    毛:从你的观念看文学,你怎样评价近几年文学创作,特别是上海作家的作品?

    徐:我觉得今天总体的文学水准要比“五·四”甚至三十年代要高。最近我喜欢张炜、朱苏进的小说,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艺术表现力。上海的作家在一片下海声中,坚持创作,特别是女作家,创作热情很高,没有把文坛变成商场。但是上海作家中现在颇多是上山下乡一茬,他们对正在变革的生活,特别是这种转型时期大众的内心和生活,可能存在差距,似乎不是太熟悉,作品当中反映得不充分。很有才华的作家如把大部分精力放到写小文章上,毕竟可惜。青年作家很努力,需要形成气候,产生群体效应。现在社会生活在发展,有许多新的生活现象待我们认识,深刻挖掘,作家要扩大生活的圈子,打实生活的基础,才能增强作品的力度和深度。现在上海作家中精益求精的耐读的作品少了些。希望坚持努力,耐得一时寂寞,充分发挥潜力,是大有可为的。

    再过六年便是二十一世纪了。回顾八十年,忧患深深,去日匆匆。但求国家民族有光明的前途,社会不断进步。文学即使目前繁荣不了,未来总能做到,我们这个历经苦难的民族再也折腾不起了。


    两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先生依然精神攫烁,我起身告辞。先生依然像平日一样,将我送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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