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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读书这件事—— 一次演讲
【时间:2008/2/13 】 【来源:张新颖《读书这么好的事》 】 【作者: 张新颖】 【已经浏览3944 次】

一、一种基本的精神活动方式

今天跟大家谈谈读书。我猜测,大家听说今天谈这个题目,多少会有点失望。因为谈读书的人太多了,在我之前有很多人谈过,在我之后也会有很多人谈,比我读书读得好的人谈过,比我读得不好的人也谈过。这样一个很老的题目,大家听起来可能稍微有点厌倦。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一个题目,大家要老是去谈它?老是去谈它,这本身就说明,读书这个东西,可能是我们人的精神生活中一个基本的行为,一种基本的精神活动方式。因为它是基本的,所以我们老是要去谈它。而且也因为它是基本的,所以它是没有答案的。越是基本的问题越是没有答案的,比如“人是什么”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永远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或者有的人说了你也不相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它是一个有魅力的问题,虽然它很老了,但是它很有魅力。一个问题如果没有魅力,你谈完了也就算了,正是因为它有魅力,人才会冒着谈不好的危险还要来谈它,这就说明这个问题本身是有吸引力的。

我谈的是比较个人化的体会。因为是比较个人化的,片面的,主观的,就可能有很多不对的地方。


二、带着满脑子的想法来读书,可能造成大的障碍
      
先作这样一个假设,不同的人用同样的精力去读同样一本书,得到的效果会怎么样呢?这个效果没办法量化,但是我们假设可以把它量化,就可能排出来一个从低到高的分值,有的人可能分值很低,甚至低到是负数,也就是说读书可能读坏了,还不如不读;有的人就是正值,而且正数值很大。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不一样呢?我觉得我们需要追究出现这么大的差别的原因。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读书能获得一个最大的正值。
      
先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庄子》的杂篇《庚桑楚》里面的。庚桑楚是老子的一个徒弟,他学得很好,学成之后自然就有人来向他请教问题。其中有一个人叫南荣趎,他有很大的困惑,向庚桑楚请教了很多的问题。庚桑楚就跟他讲了很多很多,讲得口干舌燥,但是都没用,南荣趎说我的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庚桑楚就说,那我是没有办法了,你去找我的老师吧。南荣趎就背着干粮,七天七夜,找到老子。老子见到他就问,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接着又问:你来就来吧,你怎么还带着这么一大帮人来?南荣趎一听,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去看。可是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南荣趎极为不解。就在他回头看的时候,老子又说了一句很厉害的话:难道你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老子这样一说,南荣趎更加不明白了,他说,本来我有很多问题要来问你,被你这样一吓,我连要请教什么问题都吓忘了。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老子看到南荣趎带了很多人来向他请教问题——当然是没有什么人,老子的意思是说,南荣趎的脑子里面有很多人,他是带着满脑子的想法来向老子请教问题的。这样的话,其实是很难获得解答的。在接受一个东西的时候,一个比较好的状态是把自己的心空出来。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抽屉用得时间长了,塞满了许多东西,如果我要往抽屉里面再放新的东西的话,就必须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出去,留出空隙。当我们的大脑要去接受新的东西的时候,首先需要的是把大脑空出来。所谓“虚心”,不是“态度好”的意思,“虚心”是真正地把你的心空出来。空出来才有地方把新的东西接受进来。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特别重要。我们这些已经基本完成学业、已经工作了很多年的人,脑子里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对人,对事,对语文教学,对什么什么东西,我们都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我们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这些想法当然有的时候是好事,可是对于我们接受新的东西来说,有的时候很可能是一个大的障碍。
    
人的大脑不是无限的。很简单的例子,为什么一个孩子接受东西比大人快,一个原因就是他脑子比我们空,他比我们“虚心”。我自己在大学里教书,有一个体会,我给本科生上课,有研究生、进修的老师来旁听,可是一个学期听下来,一般总是本科生学得多学得好,研究生和进修的老师未必赶得上本科生。同样是一门课,同样是一本书,也都很努力,为什么所获得的东西会有差别,而且有的时候差别还特别大?我觉得这里就有那个南荣趎的问题,带了太多的想法来听课、读书。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老子给南荣趎解惑的方式是很好的,一见面他这样两个问题把南荣趎一吓,让南荣趎要问什么都忘记了,正所谓“当头棒喝”,让脑子一下子空了出来。脑子空出来才可能接受新的东西,这个是我讲的一个意思。


三、在“无知”的位置上去“胡思乱想”
     
脑子空出来,不是说要大脑一片空白,读到什么就接受什么、相信什么;而是说,要把自己放到一个非常“无知”的程度,既因为“无知”而“虚心”,又是在“无知”的位置上去思想、去质疑。我们通常看到的思想和质疑,往往是从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去进行的,往往带着“有知”的优越感,要显示的也是自己的“有知”。其实,“无知”地去“胡思乱想”,可能更有所得。这个说起来容易,因为是套话,你要觉得自己是“无知”的你才可能获得更多的知识;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举一个例子,我非常喜欢这个例子:大家都知道,屈原在自沉以前写了《怀沙》这个作品。文学史上都是这样讲的,我们也不怀疑,也不敢怀疑。但是我们不妨试着对这句话提一些很幼稚的问题。屈原自杀以前,也就是被流放的时候写了《怀沙》,那么是写在什么上面的呢?屈原那个时候当然不是写在电脑上的,也不是写在纸上的,是是用刀刻在竹简上的。那么他被流放的时候,身上还背着竹简么?他背着竹简、拿着刀被流放么?如果他没有带着竹简,那么他是在流放过程中看到竹子,先把竹子砍下来,做成竹简,然后再在竹简上面刻字,完成从制作竹简到写成《怀沙》这样一个过程?刻字,刻那种笔画很多、结构复杂、像鸟一样的文字,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么?需要花多长时间?再说,在宫廷之外,书写这种行为,在屈原那个时代,对于普通人来讲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普通人是不是有书写的能力、书写的习惯?竹简这个东西是不是在宫廷之外大量存在?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屈原把《怀沙》写在竹简上,那我们或许可以想象,它不是写下来的,它是通过口头流传下来的一个文本。那怎么流传下来的?屈原流放的时候带着一个仆人,屈原创作好了《怀沙》之后把它教给他的仆人,让他的仆人背诵,仆人后来再背诵给其他人?就这样流传下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再问,屈原时代的仆人有没有背诵的能力?假设是有,在这样一个口头流传的过程中会不会背错了?会不会前后顺序颠倒?会不会有人加了一句,有人漏掉一句?
     
这一大堆问题,是哈佛大学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宇文所安提出来的,他假设一个具有一般常识的中学生,可能会向老师发出屈原般的“天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去问这些问题呢?因为我们不是中学生了?还是因为我们不是老外?说来真是奇怪,我们身上似乎总是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得我们不敢表现得像一个中学生或者一个外国人那样天真和“无知”。我们在读书的时候不敢胡思乱想,这都是些很无聊的想象嘛!问这些问题,显得自己很幼稚,文学史都这样讲,你怎么还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疑问?这些问题问出来又有什么作用呢?谁也解答不了。但是这些问题问出来和不问出来是非常不一样的。虽然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是问出这些问题就会带出很多问题,带出当时那个社会的“物质文化”的问题,比如竹简的问题,口头流传的问题,文本的传播方式的问题,是非常有意思的。这些“无知”的问题里面,包含了很多“有知”的人根本没想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读书的时候把自己放到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去天真幼稚地“胡思乱想”一下,说不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四、阶段和顺序:野,从,通,物,来
     
读书这件事,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方法,境界也不同。《庄子·寓言》里面,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进道的顺序,也可以看作是做学问的顺序,读书的顺序,说的是,“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一年而野”,“野”就是粗狂,放纵,打开,这一点特别重要,刚刚开始的时候你一定要有一个大的局面,一定要放纵自己去打开这样一个大的局面。我们通常把开始的时候讲得小心翼翼,我觉得这未必就对。一开始的时候就要肆无忌惮,就要不知天高地厚。长三角这个地方,喝茶多是喝绿茶吧?喝绿茶的时候,有一种泡茶方式说水不能太开,水太开了就把茶叶烫坏了。福建那地方就不一样,喝铁观音,喝乌龙茶,小红袍大红袍,一定是滚烫的水来冲茶的,这样一冲下去茶叶的香味马上就出来了,如果不是滚烫的水,慢慢来的话,这样茶就完蛋了。当然我们也有一种说法是“冷水泡茶慢慢浓”,可能有的茶冷水泡了会慢慢浓出来,这个我不知道,但是绝大多数的茶如果水不开就冲泡的话,这个茶香永远就没有了,这个茶就废了。我不是长三角的人,喝绿茶也不习惯用八十度的水泡。我觉得读书也是这个道理,一开始一定要滚烫的水把这个局面冲开;这也像做饭,如果一开始做成了夹生饭,再要煮熟,就非常困难了。一开始的局面很可能包含以后的局面。孔子说十五岁有志于学,十五岁有志于学这个局面就包含了他从三十直到七十岁以后的境界,如果一开始没有这个局面的话,以后就没有了。我们通常也说,文章要放荡,做人要谨慎,是吧?这个“放荡”,如果放到阶段上来说也是一个初级阶段,也就是说一开始一定要“放”开来,“荡”开来,有个大的境界。写文章宁可写得像野马,也不要写得像瘦驴,也就是这个道理。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这个可不是容易的事。一开始你就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很狭小的池塘里,那很可能一辈子就是这个池塘。所以我是觉得这个“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好像自己有浑身的能量使不完,觉得自己了不起,志存高远,这个很重要。但是这只是第一阶段。
    
“二年而从”。你这样“野”,一定会碰到很多困难、很多障碍克服不了,甚至可能会碰得头破血流,到这个时候,你就知道原来很多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很多的事情比“野”那个时候以为的复杂得多。这就来了体会困难的阶段,体会困难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在体会困难、体会障碍的这个过程当中,你慢慢地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回到地面来,“从”,就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下到一个比较平实的地方,降心而从。我们也看到,有的人他一直“野”的,很狂,二十岁很狂,三十岁很狂,到了五十岁他还很狂,这个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但是他如果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没有长进,那我就觉得生命有些浪费。我觉得应该有一个由“野”到“从”的过程,体会到困难,体会到世界的复杂性,在困难、挫折和复杂的体会中,自己的心理状态能够往下下来一点,平实一点。

“三年而通”,这个“通”,其实是平衡。贯通了“野”和“从”,然后达到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

有了这个一年,两年,三年——这个当然是指一个阶段,不一定就真是一年两年三年——基本解决的是一个人主观上的问题,就是读书的心理问题。

如果主观的问题解决得比较好,这个时候就可以来对待在自我之外的事物。“四年而物”,这个阶段,能够排除内心干扰而及物,和外面的世界发生关系。所谓的“格物”,就是到四年的这个阶段,“格物致知”。
     
“五年而来”,“来”是到我这里来,是到我的心里来。大千世界的万象都要到我的心里来,使我的心灵充实起来。我开始讲一个人一定要心“虚”,把心空出来,把心敞开,然后才能够“来”。如果没有“来”的话,我们光空空洞洞地讲自我,讲个人,讲主体,没有从外面来的东西,它就是一个很空洞的东西。
    
根据我自己的体会,只能体会到“五年而来”这个阶段。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我现在没有体会。达到这样的阶段应该是很不容易的。


五、离开,扬弃
    
读书的时候,要有一个阶段和顺序的意识,这样的意识很重要,就是说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上走;同时要意识到,每一个阶段都是对前面那个阶段的否定。就像登高一样,我从地面开始攀登,一百米,一千米,三千米,到三千米已经很高了,如果我还想攀登到三千零一米,那我就一定要否定我的三千米,我的脚一定要离开三千米才能够攀登到三千零一米这个高度。这个“一定要离开”,这个否定,可以用一个哲学词汇来说,叫“扬弃”。但是这个“一定要离开”,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为什么呢?因为好不容易,读书读了十年二十年,已经读了那么多了,获得了那么多的知识,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见解,已经形成了基本的人生观念,这个时候,你让我离开,让我否定,我怎么能做得到呢?很多人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觉得已经够高了,就不舍得离开。但是我的脚不离开三千米,就一定不可能到达三千零一米。所以我觉得这个“舍弃”、“离开”很重要。这和刚才讲的南荣趎的故事也相通的,就是你脑子里有很多东西,你能不能把它们抛弃掉呢?我们常讲一个成语,“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家有没有想想,怎么更进一步呢?如果那个竿子只有一百尺,他已经爬到竿子顶了,他怎么更进一步?他再进一步就要从竿子上摔下来;如果他渴望到达一百零一尺的高度,就需要从这个竿子上下来,去另外爬一个竿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很困难的,这里需要有一个大的决心,要有一个“舍弃”,要把已经获得的那些东西抛弃掉。这个“舍弃”,准确地说是“扬弃”,三千零一米要靠前面那个三千米垫底,但一定要离开那个三千米才有三千零一米。我自己体会为什么给研究生上课那么难,讲同样的东西,一个本科生就学得好,一个研究生他可能就觉得他已经懂得很多东西了,他没有这个“舍弃”的勇气。有的时候这还是一个思想习惯的问题,就是需要养成一个脚步不断地离开原来那个地方的习惯,要有这样一种冲动。


六、一本没有读懂的书
    
离开原来的地方,往一个新的陌生的地方去,也就是从已知的领域去闯未知的领域,从读书上来说,就是去读自己读不大懂的书。读读不懂的书,我自己有一次特别的经验。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放暑假,从图书馆借了一本书回家,很薄的书,名字很长,叫《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简单地就叫《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是康德的一本哲学著作。我一个暑假把它读完了。读懂了么?完全不懂。可能懂了一点点,但是你要我说这本书说了什么,我根本就说不出来。可是我觉得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一本我能够读懂的书,对我未必有那么大的影响。我后来去做文学研究,很难说跟这本书的关系不大。它影响了我的思维方式,发现原来人可以这样思想,原来脑子可以这样想像问题;它让我惊讶地看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个思想世界,逻辑世界。虽然我没有读懂这本书,但是从那个大二暑假之后,我的思考方式,我关注的一些问题,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那是一九八七年,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面,我有很多次很冲动地想把这本书重新读一遍,现在再重新读这本书的话,可能比我二十年前读不懂的地方要少一点。但是我还是把这个冲动压下去了。即使现在我把这本书读懂了又怎么样呢?读懂了它,对我的影响也可能没有当年我没把这本书读懂产生的影响大。当年我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觉得这本书对于我太重要了,后来自己去买了一本来作为纪念;但也就是把它放在书架上,一直没有读。
    
为什么要去读自己读不大懂的书呢?如果读一本对于你没有任何障碍的书,这说明这本书的想法和你差不多,你很容易认同,它和你的水平处在同一个线上,稍微高一点或者稍微低一点;你读起来没有障碍,也就是说这个书对于你来说是没有新东西的,和你的理解水平、理解范围是差不多的。阅读这样的书,当然会很轻松,没有那么多的困难。可是就是因为没有了困难,你也就失去了克服困难之后才能获得的东西。我刚才举的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极端到就是这个书我完全没有读懂。人不能老是去读自己完全读不懂的书,但也不能老是去读一读就懂的书。主要要去读的,是那些能够懂一些,但是还有一些不能够懂,能够理解一些,但还有一些超出已有理解的书。应该不断地去读这样的书,这样才能够使读书成为一个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过程。
    
有一句话很好,我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过鲍勃·狄伦的歌,鲍勃·狄伦在自传里说:我喜欢那些能够改变我原有想法的事物。这句话我很喜欢。我喜欢那些能够改变我原有想法的那些书。如果一本书对我没有冲击,没有震撼,没有刺激我,没有让我讨厌,那我觉得这个书对我个人来说不一定有很大的价值。当然也可以把这个话说得很厉害,比如卡夫卡说,我们所需要的书就是一把能够击破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当然,不一定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去承受利斧。说得中庸一点,那就是,要去读那些与我们现有的想法有那么一点差别的书。讲到这里又回到一开始讲的那个问题,就是和我的想法有差别的书,如果我以固有的想法去对抗的话,那对我也就没有用,就把它对抗掉了;还是要把自己的心空出来,这样与自己有差别的想法才会进入到脑子里来,使大脑重新达到一个平衡。


七、“不求甚解”,为什么还能有所“会意”?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说过这样的话,说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既然“不求甚解”,为什么还会有所“会意”呢?这个很有意思。
    
我想说的是,在我们的读书过程中,会出现很多感受,这些感受是随时出现的,读到某一页,某一句话,读到某个情节,哭了或者笑了,都有可能。这些随时出现的感受,很零碎,不条理,前后矛盾,说不清道不明,其中大多也许可能只存在了很短一段时间,很快就消失了。很多人读书,急于做的事情是,当一本书读完的时候,要对他的感受进行概括,提炼,总结。我想说的是,要把后面做的这些事情放得慢一点,读完一本书的时候,你尽可能地把你读书过程中的那些零星的、你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保持得长久一点,不要急于把它们提升、概括、提炼、总结成一个什么观点,不要急于去形成意见和看法,而让感性的那个东西保存得长久一点。其实那些感性的东西是最珍贵的,你不有意去保护珍惜的话,它很快就没有了。我们今天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有很多的意见、看法,对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有意见和看法,其实呢,这些意见和看法不一定那么意思。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在形成意见和看法之前的、属于你个人的、和你原始原生的反应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性的状态。所谓“不求甚解”在我的体会里面,就是不急于把它提炼升为、概括为、总结为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做起来是最容易的;难的是把自己那个感性的东西保存下来,这个才是独属于我们自己的。好的大脑是什么呢?好的大脑是野生的、枝叶繁茂的植物,而不是修剪得很规矩、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树木。当然,那个原生的东西它很可能会自然、自动结晶为某种东西,自然、自动形成我们人生经验当中一些宝贵的东西,不要人为地去加速这个过程。我们现在的教育,是教育孩子从小就要有自己的想法、独立的见解,这个当然是好的;但是孩子在家里,在学校,他的独立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怎么就要求他对生活有见解、有看法呢?对生活的见解和看法是慢慢地从生活中体会出来的,是自然地生长出来的。做过母亲之后你就知道做母亲的辛苦和伟大,这个东西不用去教的,不用去提炼的。孩子还没有什么生活,你就要求他对生活有见解有看法,这是不合理的。现在好了,我们的孩子真的是很有看法,对很多问题都很有看法,但是这些看法是可靠的么?它背后没有一个生活世界的支撑,这样的看法是什么东西呢?这样的个性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我对这样的方式是很怀疑的。让这些东西很自然地成熟——我觉得生命就是一个时间过程——一定要时间到了,它才成熟,不要催生它。当然可以有三季稻,但是三季稻就是没有一季稻好吃。我们应该要有耐心,有耐心等待我们在阅读过程当中产生的感受自然地形成某种东西;我们也要有耐心等待阅读中碰到的困难和问题慢慢地解决,我们要学会和问题相处。通常我们碰到问题都很着急地去解决它,解决了就轻松了,其实不妨让那个问题在你身上停留得长一点。一个问题在你身上停留的时间越长,可能它给予你的营养越多。有的时候给予我们营养的东西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而是问题本身。所谓“会意”,“会意”的一定不是干巴巴的、抽象的、可以概括成几条的东西。
     
当然我也不是反对理论,反对方法。在读书过程中,或者在做任何其它事情的时候,我们都需要一些理论一些方法,但是它是一个中间的阶段,不是一个最终的阶段。冯至《十四行集》的最后一首,说一片泛滥无形的水,一个人用一个椭圆形的瓶子去取水,这些水就得到了一个定形。水是没有形状的,但是如果用椭圆形的瓶子去装它,它就是一个椭圆形的形状。理论有一个什么好处呢,是可以用它来把握你没法把握的东西,也就是给它一个形状,就像那个椭圆形的瓶子;可是你的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椭圆形的呢?有的时候我们用了一个理论,我们就记住了这个理论,我们就认为水就是椭圆形的。这可是个问题。我喜欢听小孩子说话,我儿子四岁的时候有一天问我,爸爸,水是什么形状的?我一愣,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然后他自己说,如果用一个长形的东西去装水,水就是长形的;如果用圆形的东西去装水,水就是圆形的。我听到这里一惊,这不就是冯至的诗嘛。后面他接着又说,那水是什么形状呢?——水在水里的形状就是水的形状。小孩子常常会说出你想不到的话来。水在水里的形状,那才是水的形状。我们学习读书的理论和方法,现在也有很多这样的书,但是这个东西就是一个椭圆形或者长形或者圆型的瓶子,最后水的形状其实是水在水里的形状。你一定要把它放掉。“好读书,不求甚解”,不要急着去提升、概括、总结、结晶,因为提升、概括、总结、结晶的那个东西就是一个形状,中间我们可能需要这个形状,但是到最后还是要把这个形状打碎的。


八、你对书好,书就会对你好
     
最后我要谈到,人和书的关系中特别重要的一点。人和书的交流与人和人的交流是一样的,有一句话我很想跟大家说,就是,如果你对书好,书就会对你好。为什么说这句话呢?我们通常会把书当成一个客体是吧,一个不主动的东西,主动的就是我们人;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人和书的交流,如果是“交流”的话,那么书也一定是可以和我们处在对等的位置上的。日常生活当中,有的人交朋友,是一种很功利的方式,抱着一个什么目的,目的达到了这个朋友也就算了。我们都会很讨厌这种人是吧,生活当中这样一种交朋友的方式我们不大认可是吧;但是在我们的读书生活当中,我们通常是采用这种方式的,读这本书要达到个什么目的。这其实也是一种要不得的功利。你那样交朋友你到最后肯定是没有朋友的,你对朋友好朋友才会对你好,你对朋友不功利朋友才会对你不功利。读书也是这样的,如果你对书功利,书也会对你功利。你对书好,书才会对你好。你读这个书其实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帮助你,可能它一辈子都帮不了你,但也有可能在你最危机的时候、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是一个你从来就没有指望它帮助你的那个书帮助了你。大家可能觉得这样说有点神秘,其实不是的,这完全就是我自己的一些体会。其实说到帮助不帮助、什么时候帮助,就已经是功利的了。还是少些功利考虑好。我是很诚恳地说,你对书好,书就会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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