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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明等:苦难中国的想象与现代诗的境界──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时间:2007/9/3 】 【来源:无 】 【作者: 王光明 刘智群 霍俊明等】 【已经浏览11107 次】

主持人:本期读诗会讨论两首艾青的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与《手推车》。对《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阅读讨论题为《苦难中国的想象与现代诗的境界》,由本刊发表。对《手推车》的阅读讨论题为《意象与形式的意义》由《诗刊》下半月刊7月号刊出,读者可以互相参照。


王光明、林莽、子川
主持人:王光明
资料准备、记录整理:刘智群
时间:2004年5月21日下午


作者简介: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1929年赴法国巴黎习画,1932年回国,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同年被捕入狱,1933年在狱中第一次用笔名“艾青”写下《大堰河──我的褓姆》,1935年获释出狱。1936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大堰河》。此后又出版诗集《北方》(1938)、《他死在第二次》(1939)、《向太阳》(1940)、《旷野》(1940)。1941年到延安,先后出版诗集《火把》(1941)、《黎明的通知》(1943)、《反法西斯》(1943)、《雪里钻》(1944)、《献给乡村的诗》(1945)等。

背景材料:这首诗收入诗人1938年出版的第二本诗集《北方》。写于抗日战争爆发的1937年,载1938年1月16日汉口《七月》半月刊二集一期。艾青在《我的创作生涯》一文中说:“十月,我从杭州到金华,由金华满怀兴奋地到武汉。十二月二十八日,我写下《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这首诗,我是以悲哀的心情写的,因为在战争到了危险的时候,国民党内投降派又主张和谈了。”

一、意义的探询

刘智群:读艾青这首诗,我感觉艾青他使用的诗的语言,是不是受了年轻时候习画时那种画家笔法的影响?因为他被捕之后,在狱中肯定是没有作画工具,所以他写诗,我的感觉主要就是艾青这首诗中绘画的效果,他的语言类似绘画的线条。

霍俊明:艾青的这首诗,集中刻画了一个群像,弱势群体的群像,“老妇”、“农夫”、“少妇”、“母亲”,这四者构成了一个油画般或雕塑般鲜明的、具有哀伤的、令人感伤的时代印迹。另外,诗歌的第三节,“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这个“也”,还有第五节“而我,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这两个“也”实际上表明,“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角色的转换,它似乎在说明诗人在时代面前也是一个弱者的角色、一种悲剧的命运。同时,我觉得这首诗存在一个宏大的叙事视角,全诗的视角由草原转到江南“乌蓬船”,阔大的视野和人群的集体交错以及雪夜的背景,一起构成了宏大的抒情性的结构,这可能也是中国诗歌在战争年代的一个共同的结构和隐喻。

读艾青的诗,我觉得基本上只要认字的人都能读懂,艾青的影响就在于他在中国的新诗史上建立了一个传统,可能还不是个小传统,即诗歌的散文美。散文美在文体学意义上与散文的表达和空泛的散文化是有区别的,但将诗歌和散文建立某种对称的时候,我觉得它就具有了一种危险,因为诗歌恰恰是反散文的,散文美只能使诗歌失去自身的成分和自足的东西。艾青在诗坛上一贯将散文美和诗歌放在一起,将诗和政治放在一起,而诗恰恰不具备散文和政治的言说能力。他使诗歌自身沉默,而让诗人自己的主观成分、情感起主导作用。艾青的诗有许多感叹词,这个抒情的主导成分似乎压倒了诗歌自身的东西。记得美国诗人麦克利许说过:一首诗不应说明什么,而它本身就是。我觉得艾青在诗中“说”得太多了。

王光明:我先来把这首诗朗诵一下。一首好诗需要在朗诵中来把握其情感节奏、韵律。我们首先要来体会它诗的成分。(王光明朗诵《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艾 青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蓬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已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馑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间

杨志学:刚才王老师精彩的朗诵将我们带到了诗歌的情境中。艾青是一个中国新诗传统的代表诗人。结合这两首诗我谈一下我的主要体会,就是艺术的否定性的巨大力量,文艺作品实际上通过两种方式引导和鼓舞着人去颠覆旧的生活,创造新的生活。一种是直接的,写现实的黑暗、丑恶、不合理,激起人改变现实的愿望,人多称之为现实主义笔法,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做“艺术的否定性”。比如像白居易的《卖炭翁》,“两鬓苍苍十指黑”,他通过这样的描绘去控诉现实、否定现实。还有一种方式、手法是不直接描摹现实,或者在超越现实的基础上构筑一种理想的生活图景从而否定、对峙不合理现实,我们称之为浪漫主义笔法,也可以称之为“艺术的肯定性”,比如陶渊明、王维的一些作品。我们现在面对的艾青的这两首诗,显然属于前者,它表现的是遭遇灾难的中国大地上人的悲苦的命运。它是直面现实的产物,通过富有穿透力的语言、画面,显示“艺术的否定性”的巨大能量,寒冷的中国、饥饿的大地、敌人的暴力、少妇的痛苦、流浪的人群、飘零的生命、手推车的艰难行进、北中国的无边的悲哀,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应该结束的,而诗中所写到的“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温暖的中国,正是诗人所作的一种庄严的艺术承诺。

白俏:这首诗表达了艾青作为一个诗人对苦难中国的忧虑之情,要想知道一个民族遭受的苦难,最好的方式就是体味当时个人眼里饱含的泪水,我觉得艾青这首诗的成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在民族苦难和个人泪水之间,他采用了一种推拉镜头的艺术手法,让“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这样宏大的想象和“那破烂的乌蓬船里,映着灯光,垂着头,坐着的是谁呀?”这样细微的描述,在整首诗中不断地来回切换。我觉得整首诗的艺术效果跟这种远景、近景、推拉镜头式的不断切换的方式密不可分。

赖或煌:我想谈谈这首诗是如何接纳现实性的,这首诗的现实倾向性是十分明显的,值得注意的是“我”和所要刻画对象之间的关系。通过“风”、“农夫”、“少妇”这些对象来带出“我”,“我”跟对象是逐渐趋近的。通过对象的情境化来带出自我,这跟那些直接描写现实的诗人是很不一样的。王老师在《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里肯定艾青胸襟的阔大,我想补充说,《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可能也体现了现代汉诗用艺术接纳现实的容量上的突破。

二、形式的意味

荣光启:这首诗我一直觉得非常好,好在什么地方呢?我觉得跟诗里边一些很有趣的现象有关系。诗歌里边的意思、韵律,按语言学来讲,是一些规律在影响着我们,即语言学的诗歌功能,我们可能不是很明确意识到,但它在潜意识里发挥着作用。这首诗一共有14节。在我看来,这首诗许多的“意义单元”,是以某一个中心(意象)为对称的,非常的对称。在第一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和第十三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第一节到第十三节,是一个完整的结构,第十四节可以单独出来,它对应整个诗的写作,即对应前面1~13节的一个结构。第七节是结构的核心,是一个画面,它的核心的意象是黑暗里的一盏小油灯,可以说前面十三节以第七节为中心,在一个横的坐标上以第七节为对称。第七节仿佛一盏灯,将诗歌寒冷的黑夜意境照亮。第二节它的核心的意象是“风”,在一个横的坐标上对应的是第十二节,第十二节说的是雪夜。第三节和第四节写的都是农夫,它们所对应的是第十节和第十一节,第十节和第十一节整体上也写的是农民。第五节和第六节,第五节写的是“我”:“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我的生命,也像你们的生命,一样的憔悴呀。”第六节也是:“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把这两节放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对应的是第八节和第九节,第八节和第九节写的是女性的意象,第八节写的是“少妇”,第九节写的是“母亲”,第七节是一个画面,是“一盏灯”。整首诗是这样一个结构:“1(雪落在……)~2(风)~3(农夫)、4(农人)~5、6(我)~7(灯光)~8(少妇)、9(母亲)~10、11(土地的垦殖者、农人)~12(雪夜)~13(雪落在……)”1与13,2与12,3、4与10、11,5、6与8、9,以7为中心,在大致的意义上是对称的。每一个意义单元以第七节的“灯”的意象对称,使人感觉非常的奇妙,这个“灯”的意象在黑夜的深处,在诗行中间,似乎在把雪夜、整首诗照亮,从第一节到第个三节,是个写作的行为,跟最后这句话14节,“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这个“你”是中国,也就是说,“我”作为一个诗人,“我”写的无力的诗句,能不能给你温暖?整个写作的行为和诗人对写作的行为的自问,这也是一个对称的结构。──不过,从1到13节在结构的完整的意义上讲,14节似乎是多余的。这首诗使我想起的是雅各布森的一个基本的理论,就是诗歌里面有语言学的特性,语言里面有诗歌的功能,我对它作的算是结构主义的分析,就是把这些小的意义单元画出来,可以看到在诗歌语言的毗连性上却有如此相似的一个对称的结构,可能对于诗人本人是无意识的,但它与这首诗的魅力有关。

刘金冬:荣光启的分法跟我的思路差不多,但是我没他分得那么细,那么理论化,我认为这首诗是分四个部分的,因为“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总共说了四次。这句话是全诗的主旋律,四个部分都是它的变奏曲,一层一层地具体而抽象地表达中国社会的灾难。我认为从第二节到第六节是全诗的主体部分,以“少妇”和“母亲”作为主体意象,女性作为弱者,在战乱当中遭遇是更加悲惨,“少妇”有丧夫之痛,也有敌人的侮辱,在这种双重苦难里面,“少妇”是蓬发垢面的,这对女性来说是很不幸的。“年老的母亲”本来是家庭的守护人,但诗中“年老的母亲”已失去了自己的家,就像异邦人一样,不知明天是什么。然后,第九节:“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就由具体的个人的苦难,上升到抽象的中国的苦难,就是这些人组成了中国的图景。第三个部分,我认为是总结、概括,“土地的垦殖者”,是一个总称,是对前面四种人的总称,他们都是绝望的、痛苦不堪的、找不到前途的可怜的人,他们是“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这里面的“天”,我觉得具有隐喻性,可以理解为统治者,可以理解为命运、神,总之是冥冥之中操持你不知名的统治的力量。最后一节是他写诗的目的,这第十四节确实跟前面十三节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说他写诗的目的是为中国申述,他说我自己在黑暗当中,没有灯光的晚上,写一些诗为中国申述,让他感到些许的温暖。我觉得他确实有一个外在功利的指向。

伍明春:关于第一首诗,我想谈一下它的跨行技巧。我觉得这首诗的节奏主要是通过跨行来实现的。这首诗的很多诗节其实就是一个句子,把一句话分成一个诗节。比如旬第二节“风,像一个太悲衣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从现代汉语的语法来分析的话,这实际上就是一句话,把它分割为七行的诗节。根据美国一个评论家对自由诗的论述,在自由诗里面,一个短语往往不再是短语,而是一个诗行,句子的每一个部分都有权获得语法上的独立性。虽然这首诗是典型的自由诗,但在形式上也有值得分析的因素和结构,就是说,一首诗不管多么的自由,读者都免不了用诗歌的习惯去阅读它,这首诗正说明了这个道理。我的观点就是,它的跨行造成了一种节奏,也正是跨行的技巧,使这首诗营造了一种独特的诗歌情境,这种诗歌情境是通过诗人个人的境遇和整个中国大地的境遇比较融洽地结合在一起。

何玲:我想补充一点,就是这首诗有一种音乐美,一种重复回环的美感。诗句有长短,长短交错,有一种跌宕起伏的感觉,它是用一种现代美的旋律感达到古典美要求的音乐效果,那就是一种蕴涵感情的内在节奏。它的抒情的人称,刚开始是说“你”:“你中国的农夫”、“告诉你”,到后面又是用第三人称:“蓬发垢面的少妇”、“年老的母亲”、“土地的垦殖者”,到最后,它又回到了“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这个“你”,我觉得他有一种抒情的需要,就是一种变化,带来一种音乐的美感。还有就是拟人的手法的运用,譬如“风”,这里说它“像一个太悲哀的老妇”,完全与传统的风的感觉不同,是属于弱者,而不是像冬天的风,它是属于强者,它让你感觉寒冷。还有第十一节,“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这里大地也是处于一种“饥馑”。还有第十四节“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中国在这里是一种拟人化,给中国温暖,说明中国很寒冷,也是一种拟人的手法。从这首诗的语言来看,“在”的使用:“雪落在”“寒冷在”“生活在”“躺在”“在死亡的恐怖里”“在如此寒冷的今夜”“年老的母亲都蜷伏在已不是自己的家里”“拥挤在”等等,还有“着”的使用:“封锁着”“紧紧地跟随着”“拉扯着”“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赶着马车”“戴着皮帽,冒着大雪”“映着灯光,垂着头,坐着的是谁呀?”“啮啃着”“颤抖着”等等,把当时的形势和诗人的感觉很形象地表达出来。它的那些动词、名词、形容词,都有一种弱势的和悲哀的意味。

三、自由诗的魅力与问题

王光明:我觉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是一首非常好的诗,也是一首有问题的诗,涉及到自由诗的可能与限度。我首先说说诗歌的逻辑。艾青被称之为现实主义的诗人,我对诗歌的“现实主义”一直是有保留的,我一般不在诗歌里使用“现实主义”的概念,包括对艾青。但艾青是一个十分关怀现实的诗人,确实是在感觉和想象中国的现实。艾青用诗歌的逻辑把中国的苦难转换成了诗歌的意象和结构。像这两行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中国那么大,是不可能天南地北都在下雪的,但通过内心感觉中苦难和“雪”、“寒冷”对应关系,他把现实的一些东西感觉化了、诗化了,或者说与表达的意念融合在一起了。在诗歌感觉、想象和现实逻辑,诗歌气氛和现实气候之间,艾青找到了架起了一道非常奇妙的桥梁。

我还想说说它的结构,这首诗好在结构,问题也在结构。我同意金冬的观点,这首诗有一个主旋律,一种反复咏叹的主旋律:“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这个主旋律在这首诗里不断地被强调,也不断地深化。诗人想象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不仅写它被寒冷所封锁,也纳进了失去家园的逃亡、流浪的书写结构:前面写“北方”,出现了赶着马车的中国农夫不知要到哪儿去;后面写到漂泊的乌蓬船里无家可归的女人,乌蓬船是南方的意象;让人感到从北到南、从男到女的中国人”就像异邦人/不知明天的车轮/要上怎样的路程”;而最后,则整体想象中国的苦难:“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这里最能体现艾青作为大诗人的才气、胸怀、境界和想象力。他把失去家园的、流亡的中国变成一个“活”的雕塑。”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在20世纪现代汉语诗歌里,谁能够这样用一个具体、准确的形象整体想象中国的苦难?此外,诗中还有一些在我们阅读感觉上很细微的东西,比如从写“你,蓬发垢面的少妇”到“我们的年老的母亲,都蜷伏在已不是自己的家里”,在我们阅读感觉当中,好像年轻的少妇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母亲,一下子就老了一样,读了这些东西后,我觉得非常的震撼。

不过,我觉得这首诗的结构有一些问题,自由诗如果不作细致的艺术经营,就会出一些问题。这首好诗的遗憾是结构上不严谨,诗中说话者“我”的介入太随意。“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和“而我”这两段,游离了开篇所设置的想象场景,使诗中对北方的想象未能得到充分的展开。艾青把北方凝聚“风”这个典型意象上,是非常高明的,但在展开不如写南方时细致、具体,并十分注意具体与抽象的通融。艾青对北方的想象被“我”转移了,干扰了,而最后一段,是为了呼应“我”那两段而设置的。我认为从整体结构和艺术效果上看,最后一段是画蛇添足的,可以不要,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结束,诗的效果更好。当然,这又涉及到前面两段的问题,这两段必须重新处理,才是一首真正完整的诗。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自由诗的写作问题,如果要写出真正一首好诗,或者像里尔克所说的那样,希望自己一辈子写出十行好诗,写出一首非常完美的诗,就需要认真的艺术经营,不管是建行建节,还是它的抒情结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是现代汉诗里最优秀的作品之一,留下了这种结构上的遗憾,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当然,艾青可能是不由自主地写下这画蛇添足的最后一段的,“911”事件以后,我就特别地同情和理解艾青在这首诗中留下的缺憾,面对真实的苦难,诗人是无力的,真实的苦难甚至比想象力走得更远。当然,面对诗歌时,我仍然要说,艾青这么出色的诗不该有这么明显的缺憾。

张桃洲:的确,这首诗整体上给人一种很强的情绪感染力,一方面,是情境的设置,很容易让人进入这种情境,另一—方面,是王老师刚才所说的,“我”的这种主体情绪的投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感觉这是艾青诗的一个特点,王老师刚才说是一个弱点,但也是一个特点。这首诗让我想起穆旦的一首诗《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人们经常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谈。这两首诗的确有很多可谈的话题,就王老师刚才谈的特点而言,比如“我”的过于投入,它在穆旦的那首诗里就没有,穆旦的那首诗也是写“风”,也写北方冬天的情景。这两首诗放在一起,它们的差别是非常的大,有人说穆旦的那首诗是受这首诗的影响而作的,但我觉得它们之间的差别要大于它们之间的相近的地方,其中一个差别就是王老师刚才所说的,艾青这首诗的弱点,在穆旦的那首诗里它是没有的,它分三节,整个就是带有旁观性的描绘。并且它们所呈现的意趣是不太一样的,像艾青这首《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带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感,对于国难家仇的忧患意识,非常强烈的主体情绪在里面,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是一首很浓烈的抒情诗。王老师在《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里面谈到40年代“新的抒情”的时候,提到穆旦他们重新倡导一种新的抒情,那么这种新的抒情,就是有别于以前的抒情方式,像穆旦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它所呈现的思维方式跟这首诗不太一样,它不是通过情绪的渲染,而是把一种很自信的东西加入进去,使它成为一种对更宏阔主题的思考,它不是一种现实的主题,不是对当时某一种情境的忧患,而是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很宏阔的情绪在里面,在《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这首诗里面,它就提到“岁月”,给人一种很宏阔的沧桑感,它与这首诗的情绪是不太一样的。

另外,我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还想谈大家都注意到的诗歌的“散文化”问题,刚才王老师之所以要朗诵这首诗,我是这样理解,这首诗从句式上来看,表现的是”散文化”的,但实际上它里面有很强烈的一种情绪的旋律,这种旋律应该说是非常的强烈、非常明显的,所以我觉得诗表面化的“散文化”句子和它的内在旋律之间,构成了某种张力。前几年曾经有一个机会拜访郑敏先生的时候,我提到过40年代诗歌的句式上的“散文化”,专门就把《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拿出来,她当时就把它朗诵了一遍,她的看法,也是这首诗内在的节奏是很明显的,有一种情绪的旋律,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是很散的“散文化”句子,但它内在的旋律是非常突出的。

张立群:艾青和穆旦还不是完全一致。艾青,我觉得他本质上是一个忧郁的抒情诗人,我一直坚信,一个人如果开始接受了某种的诗歌传统,不管他面临什么情况,他的诗总会不自觉地把那些东西流露出来。在《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艾青一样表现出这种抒情特点。刚才在争论“我”的介入的时候,我觉得对艾青本人来说,是一种无意识行为,他无意识就把“我”介入了,艾青最早已经接受抒情的诗歌传统,他用自己抒情的传统去描写现实的时候,必然要产生一种悖论。艾青的诗歌产生这种矛盾,我觉得是历史的一种宿命,这是整个现代诗人,甚至是一些当代诗人,到现在都没法避免的问题,这里存在着汉语诗体建设自身的一些矛盾,但是,我们强调的是,艾青这些口语式的、散文式的诗,在特定的年代仍然能保留自己原来的色彩,他的诗的技巧是比较灵活的,而且确实有一个抒情诗人的气质,节奏也是比较好的。我觉得艾青的诗歌是生长在生活土壤里的一朵花,尽管它非常土气,但是又高于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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