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总是叶公好龙似地放本把诗集，更多时候，它们就像闺房里的静物写意，是矫情又美感的点缀，像衣服上的蕾丝，有点外加的古典美。
有天在书店里看见新出版的叶芝，简洁又精美，忍不住买了。倚床看电影间隙，会顺手翻几页，也算是重读叶芝了。很多时候的装模做样，也是哄自己一乐。
都晓得叶芝29岁写的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一咏成典，朴实又唯美地感动与温暖过多少希望爱情美好的心。
六个版本的译作《当你老了》，我最喜欢袁可嘉译的：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语言有韵、意境入心的译，《当你老了》多美。其实叶芝的很多诗,都很耐读。而年轻时的诗，《当你老了》为最好，《亚当的祸》也不错。我更喜欢他晚年的诗，趋向平淡，却更隽永，譬如《塔》、《绿盔及其它》等，字里行间，可见岁月沉淀后的朴素与从容之美。
叶芝《当你老了》的爱情，一直未果，属于单相思。但是你看，由此留下一段诗歌，永恒了自己年轻时一刹那的思想。由此将全世界热爱他的读者，沉缅其中，与他一起品味爱情之苦之甘，且在回味里将这些流温暖人心的句子，放在怀里捂一捂，让心轻轻疼一疼，再把它当宝贝似地拿出来吮一吮，再舔一舔，像舔自己那些甜蜜又伤感的痛处。
《当你老了》，其实一直未老。它叫我们将它烂熟于心时，看见年轮的光辉，看见爱情的炫目与美丽。
世人都怕爱情会老，可谁又能阻拦得住它的老？这不禁叫人联想亲爱的杜拉斯。多么幸运的老杜拉！脸如核桃，身材矮小，又黑又瘦，抽烟又喝酒的老女人，在年轻的雅恩眼里，却是生动绝伦，魅力无穷。
“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来，自我介绍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时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你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你看你看，雅恩眼里的老杜拉是多么多么的魅。
我从前读叶芝，虽然也感动，却会在私下里嘀咕，以为诗人有“故意”赋诗的意思。就像我们在恋爱时，免不了夸张地表白一样：我爱你，永远爱你，一直爱到天荒地老。从前读杜拉时，也觉得她自恋得厉害，简直不是一般的自恋。但在后来很多的文字中，尤其是雅恩的文字中，我们还是能看得见他的爱，他的确非常爱过老杜拉。我后来对他们是否真的相爱，不再关心。我对他们文字感兴趣的地方，是他们相处时的随意。雅恩与杜拉斯一起生活时，就像两个小孩，其率真，叫人莞尔之后又心疼。他俩的文字像是不经意地向我们透露了这样的信息：人可以不老，爱情可以不老，文字可以不老。
事实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在努力向我们证明这些“不老定律”。梅里尔·斯特里普老了吧，可她的魅力在屏幕上，谁也挡不住。亨利·方达、凯瑟琳·赫本那时候脸上有多少皱纹呀，可他俩演《金色池塘》时有多美！伦那德·科恩脸上的沟壑多密啊，可他那迷人的声音简直有拽你入怀的诱惑！还有很多很多老一代好莱坞演员，真是风华绝代。
最叫我想说喜欢却又不敢乱说的，是那位已至耄耋之年的老霍洛维兹，多么迷人多么叫人温暖的老男人啊。据说他在60年后重回俄国时的音乐会，听得许多观众热泪盈眶。第二天紐約时报的以头版头条报道的标题是《霍洛維茲在莫斯科，喝彩与泪水》，他也上了時代杂志的封面人物。霍洛維茲的旋风，从1928年开始吹袭全世界，到这時到达了最高顶点。时年他83岁，温风如酒，纯粹亦如酒。
你看，人就是如此才不老的。所以你莫再跟我说你老了。在我面前，你依然爱激动，甚至狷急。你哪里就老了呢？你若果真老了，我们谁又会不老呢？我们终会慢慢老去的。我也相信，你若真老了，在我眼里，当比我上面提到的这些人，还要迷人，可我不能为你写出比叶芝还要好的句子。不过我可以希望，希望你，也希望我，老境来临时，如幽蕤的庭院，宁静又优雅，并且夏可以招凉风，冬可以负暄日。也希望那时，你能穿我亲手纫的布衣，端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喝我泡的明前茶，与我话桑麻。
曾在沙漠里见过著名的胡杨树。它们可真叫老！但是老得遒劲。它们的样子，竟然很容易就叫人联想到托尔斯泰文字里，那些流放西伯利亚的革命者。它们甚至会叫人相信，它们是有信仰的。它们有没有经历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晓得。但我晓得它们没写出过任何可以叫人记得的句子，也没有谱出叫人难忘的曲目。它们就那高昂的头颅，足以叫人像是无端地向自然里一种植物心生敬意。看见它们，我就觉得，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老，可以与它们媲美。胡杨，老而有姿，老而生动，老而精神，老而坚强。秋日的阳光下，它们沧桑又风情，从容又优雅，睹之令人顿生温暖。它们其实也是一首诗，也叫《当你老了》。
你看，老，是多么有韵味又有意义的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