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从《圆圆曲》艺术形式之叙述人的变化和叙述时空变换的角度进行分析,并探究背后的原因。吴伟业在创作《圆圆曲》时,采取的是一种具有开拓性的手法,“复调”的叙述,时空的跳转,淡化了的讽刺意味,“反讽”的应用,表现出了作者创作时的两难境地,其根本在于宗族伦理与自由伦理的矛盾。而此种矛盾在诗中的艺术表现,也正是《圆圆曲》魅力长存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 反讽;宗族伦理;自由伦理
中图分类号:Ｉ207·22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1008—3898(2003)03—0020—02
提起陈圆圆,人们立刻会想起沙场中啼妆满面却美丽非凡的女子,提起吴三桂,人们往往在慨叹其为汉奸之余不免心中又有微微的感慨,三桂的形象是中国历史上经过文学创作后引起人们众多质疑与不解的人物之一,他有着不可思议的自己的光彩,这不是很值得人推究的奇怪现象吗?使这两个人物在中国人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之人,就是吴伟业,一个同处一个时代的臣子,迷惘而矛盾的文人。本文便是由以下这些问题引起的:1、为何《圆圆曲》给人带来的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2、《圆圆曲》就是写圆圆的吗?3、《圆圆曲》是政治讽刺诗吗?4、吴伟业作为三桂、圆圆同代之人,在同样的历史背景下,他的创作心态是怎样的呢?本文拟从诗歌本身的艺术形式入手进行探究。这是最表面也是最直接的一步。
一、《圆圆曲》的艺术成就
作为叙事文学较发达的中国,叙事诗也有一定的成就,汉朝的《孔雀东南飞》,唐白居易的《长恨歌》,清吴伟业的《圆圆曲》等都是叙事诗里的杰作。他们虽然都遵循着叙事为主的路子,但大多数叙事诗遵循的是单一叙事,如《孔雀东南飞》是以刘焦命运发展为叙述线索,《长恨歌》是以李杨爱情为线索,诗人采取的是全知全能的叙述视点,按照故事发生时间先后为线索,讲述故事,作者的议论只在故事外抒发,也仅是点滴而已。而《圆圆曲》的叙事线索极难把握,这里从叙述人的变化和叙述时空变换的角度进行分析,并探究背后的原因。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似可看作诗人以第三人称叙述三桂之事,“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却是三桂自语。最复杂的是下面几句“相见初经国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座客飞觞红日莫,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便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这几句读来,既可看作是诗人以第三人称的叙述,又可看作是圆圆的自语,而“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一句是从三桂的自语与目光中转化而来,同时又可视为诗人的强行插入。同样的叙述人不确指也出现在诗的后半部,如“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尽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支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读者无法分清这是圆圆的内心表白或是诗人的客观议论。诗中叙述声音似乎杂乱不明,忽而是诗人,忽而是三桂,忽而是圆圆,忽而可能既是圆圆又是诗人,既是三桂又是诗人,或同时可以是三种声音并存,如“蜡烛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这种“复调”的叙述颇具现代主义之风,意识的流动不受过多的控制,这样的写法在词作中有所见,是叶嘉莹先生所说的“以思力为线索作词”。而在叙事诗中出现是很罕见的。
另外从诗中时空变换亦可看出诗人的情绪支配着他的笔。叙述语言的时空化,这并不是中国文学所擅长（20页）
的,中国的叙事文学长于单一线索叙事,故事发生的时空有线可循,交代得清清楚楚,讲究的是情节的连贯与不露针脚。而《圆圆曲》中,时空的跳跃让人惊异。如从“鼎湖当日弃人间”至“冲冠一怒为红颜”。写的是崇祯帝之死,是历史与事实的大转折时,是宏大悲剧场面的再现,紧接着却从三桂自语进入他的内心世界,而“相见”一句的辘轳句式,恰似电影中镜头的淡化处理,从三桂之回忆淡出进入更久以前,圆圆三桂的初次相见,接着又进入圆圆的内心,回到出生之地,这里更奇妙的是没有琐碎事件的记述,却有着对一片清澈横塘水的特写境头,有着对人物内心的暗示作用,镜头从横塘近景,转到镜前的明眸皓齿无人惜,又扫至歌舞升平的宴席上年轻少年的回眸。这组时空场景之变化几乎是一组出色的蒙太奇镜头剪辑,又跳跃又连贯。下文的处理也很精彩,“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粱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这四句更是写出了绝妙的时空的变化与流逝,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同处一个空间,越女,小路,青苔,东流水,歌声,鸟鸣,美丽,物是人非,时光流转,为全诗增添了历史与哲理上的厚重感。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吴伟业在创作《圆圆曲》有意无意地采取的是一种具有开拓性的手法,他沉醉于所写对象之中,被自己的思力所控制,所以才能时空跳转,写出让人会其神的场景。
二、如此艺术处理的原因是什么?
诗体裁的特点,讲究一个真性情,所谓“动大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诗品序》)但同时,“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又说明了诗歌是不能脱离社会时代的,更何况,明清正是民族矛盾激化,社会动荡不安之时,此时的诗歌创作相对于其他朝代更具有时代的烙印。由此一首诗的创作,总是与已情与世情相关的。而已情世情的融合与碰撞又使诗作呈现出复杂的面貌。
清初中国社会发生着巨大的变革,明王朝的汉族政权被异族统治集团所取代,鼎革时期充满了血腥,清兵的大肆杀戮更激化了尖锐的民族矛盾。于是反抗异族侵略,渴望恢复故国,成为汉民族的意志,誓死不降,保持操守,亦成为民族精神的准则。在这种环境下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士人,十分清楚历史,现实,传统,伦理都要求他们保住操守,舍生取义。卖国投敌是中国文化所唾弃的。对于正处于这激烈变革之中的吴伟业而言,从伦理道义的角度来看,他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对于笔下的吴三桂,应该激烈地抨击谴责,以高倡宗族伦理为民族气节。但事情是那么简单的吗?
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作家自身在创作中存在着角色意识和个人体验,角色意识是民族文化,社会时代的需要,即世情的需要;个人体验是个人,一已的体验,是内世界的感受,包括有意识的,和无意识领域,这两者并不是始终统一的。吴伟业选择三桂与圆圆的故事来讲,与其说是刻意为之,不如说是内心冥冥地呼唤,此二人与其几乎处于同样的历史环境之下,而诗作中对于理应简单处理,只需激烈抨击的题材,采取的是淡化讽刺意味,用反讽的态度,情绪意识为线索构筑了全诗,如此正构成了一对矛盾,显示出的是其创作时的两难境地。这是由三桂圆圆之事与自身命运相碰撞而来的。人们往往不能理解吴伟业的最终降清,其实在这首《圆圆曲》中就有了命运的暗示。
三、永恒的矛盾
这种矛盾可称之为宗族伦理与自由伦理的矛盾。宗族伦理偏向群体,中国文化中所谓忠孝节义,“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民族,国家,历史是远比个人命运更重要的,人作为宗族的一员,要以巩固家族团结,维护家族利益为最高目的。自由伦理偏向个人,古希腊哲学家言“人是万物的尺度”,但丁亦说“自由的第一条原则就是意志的自由。”个体生命应受到最大的尊重,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深度情感是值得重视的。这两者看似是中西文化的差异,实则共存于人类整体,两者的出现是以两者的冲突为前提的。中国人历来重视群体利益,对于个人自由伦理是相对忽略的,但忽略并不能逃避其有的事实,同时这两者之间的永恒悖论更残酷地存在于敏感的杰出文人心中。三桂在爱人,自由,生命,美丽与国家,宗族,冷眼,遗臭万年中如何抉择?他能决绝地放弃挚爱的生命,永恒的美丽,珍贵的自由吗?他能不对什么是永恒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吗?三桂就是处于这样绝望的两难处境之中。而敏感的伟业又何尝不从这样的故事中,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三桂的处境,理解到美,自由,爱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体会到自己所处的同样的两难境地,最终他用恰当的形式表达出了终极的悖论的存在。几乎所有伟人的作品都触及了这一点,就象《红楼梦》,你在其中永远都找不到明确的解决人生悖论的道德理念,只能找到无穷无尽的对于人生的疑问。米兰·昆德拉亦在其《小说的艺术》中指出:使我们把世界理解为模糊不清的不是一个绝对真理,而是一堆相对的互相对立的真理。对这种相对性矛盾的认识与表达,才使《圆圆曲》流传至今,有着说不清的魅力,或者可以反过来这样说,正是吴伟业内心的矛盾之深,才成全了他艺术上的成功及其在文学史上永久的地位。只有体会到人生最终的相对性才会有伟大的作品。这是《圆圆曲》给我们的启示。
参考文献
1、王英志 清诗三百首 〔Ｍ〕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2、叶嘉莹 唐宋词十七讲 〔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米兰·昆德拉 小说的艺术 〔Ｍ〕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
（作者 苏州大学硕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