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的傍晚，天色已是融融的沉寂，你走在一个叫做泸溪的小县城的青石板街道上。你刚刚给一个旧日的主顾送去她需要的月白绒线，低矮的天空有一两只小雀打你面前飞过，你莫名地想伸出手去捉住它们。

这一切都落入了那个诗人的眼里，看着你明慧温柔一抬首，此刻，他又想起了他远在北方的新娘，他同样温柔明慧的三三。

你的眼角还留着泪痕，白色的孝衣在崂山的水边随风翻飞。

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想着未来无望的日子，你的膝盖一点点弯了下去。你这一屈膝凄婉地洞穿了岸边人的思绪，这一行来便是千年的经典。

绒线铺的温柔明慧，崂山边的哀伤绵绵，再加上枕边新妇的素朴缱绻，你们一道组成了那些绝妙的诗行，自诗行里深深浅浅地走出了这个叫做翠翠的少女。

茶峒的青山绿水孕育了你清明如水晶的眸子，边地古朴醇厚的民风赋予了你清澈纯净的性格。你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看着爷爷把渡船从这岸拉到那岸。你和阿黄一起蹲在山冈上看日头一点点地从天边落下去，落下去……你此刻的心一定盛满年轻轻的寂寞吧。

那个人真的就是他们说的“岳云”吗，可你还说他是悖时砍脑壳的。爷爷还不知道。你的心突然扑扑跳了起来，脸颊飞满红霞。

月亮皎洁地照在山上，春天已经给它们染上了一层深深的青黛，这样明净的夜晚你却沉没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心事里。

雨落个不止，溪面上起了一片烟。爷爷去置办过节的物事了，你闭着眼睛也能猜到爷爷会看到哪些人会找哪些人喝酒，当然船总家他是必去的。你不自觉地开始温习过去两个节日里所见所闻的一切，好象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能看到的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似的，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着。

又看见他，看见他箭一般的身手，心中便印起三年前的旧事。可是林立在你旁边的这对母女却让你的心沉重了起来，碾坊，一个流水的碾子。你的心开始迷乱。可是他啊，他突然站在你的面前，微笑着看你看你，你也微笑着，你故意用目光去找阿黄。

为什么是他的哥哥？

爷爷问你，你不作声，心里只是想哭却又无理由可哭。你一抬头，爷爷竟然已蓄了一眼的泪水。很多很多的事开始堆积在心里，想赶也赶不去。

黄昏来时，一切都显得无比温柔、美丽、平静。你看着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听着渡口飘着的外乡生意人杂乱的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白日里渐长，爷爷似乎益见苍老。自从听过母亲的故事后，你越来越体念到爷爷的孤清了。你想着要一辈子陪在爷爷的身边，守着渡船，守着这两岸青山的秀色。父亲的山歌一定在你的梦里出现了很多遍吧，你常常要求爷爷唱歌给你听，听着听着你的神思便开始乱飞。

这一夜你真的便听见了歌声，那是一种你从未经验过的天籁，你被一点点浮起来，浮起来，浮到对岸的山上，你看见那里长满了绿色的虎耳草，草尖上还滴着一颗颗清亮的露珠子。你摘了一怀抱，美美地吮吸着它们散发出来的清香。

爷爷似乎在生谁的气，脸上见的笑容少了，对你也不象从前那般注意了。你开始为爷爷唱歌，唱了许多许多歌，连布谷鸟也让你美丽的歌声吸引来了。

爷爷只是自顾自地打草鞋，打了一双又一双。外面又落起大雨来，还夹着很响的雷。你朝爷爷的怀里偎了偎，爷爷却不理你，脸色惨惨的只是叹气。

一夜真的就能改变一切吗？

白塔倒掉了，渡船冲走了，爷爷，爷爷也去了。

你的脑海一片空白。马兵伯伯来了，船总来了，你呆呆地看着爷爷被装进那个白木匣子去。

你坚决地留了下来，继续守着爷爷身上的那层尘土，守着爷爷拉了五十年的渡船。马兵伯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那个人的唱歌，他哥哥的死，船总一家对爷爷的冷淡，他得不到你的理会又受逼要接受碾坊之下的负气出走。凡是不明白的事，现下都明白了。

你又想到爷爷的死，一切都与自己有关，把这一切弄明白了，你昏昏地哭了一个夜晚。

他还会回来吗，也许永远不，也许明天。

那是诗人付与你的迷茫，那是诗人给你的安慰。而我，在一个又一个夜晚的臆想里却不愿去拷问你这样一个结局。

七十年后，当我看到你自那些绝妙的诗行里深深浅浅地走来时，记住的却只是这样一些零零碎碎的细节。它们让我温暖，怀旧，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