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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谈谈写论文
【时间:2018/7/7 】 【来源:王力全集之龙虫并雕斋文集补编(三)(1018页) 】 【作者: 王力】 【已经浏览1919 次】
  研究生的任务不单纯是接受知识,而且要进行科研工作。因此,研究生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写论文。所谓写论文,就是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记下来。研究生学习三年,第二年写一篇学年论文,第三年写一篇毕业论文。最好是写学年论文时就考虑毕业论文的题目,把学年论文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作为毕业论文的基础。毕业论文就是在学年论文的基础上写得深入一些、细致一些。当然毕业论文也可以另立题目。不过,如果考虑好自己的方向,还是一致起来更好。我们对研究生写论文不能要求过高。不能要求你们在作研究的时候写出一部大著作,我们不打算这样做,这样做不但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反而会有不好的效果。我们现在要求研究生写论文,就是要他学会科学研究的方法,学会写论文的方法,将来你写书也还是这个方法。掌握了方法,将来你写什么都可以。下边我想谈三方面的问题:
 
  1.论文的选题;2.论文的准备;3.论文的撰写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论文的选题。
 
  论文的范围不宜太大,主要是因为时间不够,两年写一篇很大的论文,写不下来;就是勉强写下来,也写不好。范围大了,你一定讲得不深入、不透彻。拿字数来说,学年论文在万字左右,毕业论文在两万字左右也就可以了。不要求写长文章,不但不要求,而且反对长篇大论。照我所知,在外国大学里,博士论文,一般也就相当汉字两万字左右,他们也是反对写大本的书。在这两万字当中,讨论问题要深入,深入了就是好文章。好到什么程度?就是要好到能作为中国语言学的好文章流传下来。这叫小题目做大文章。最近一期的《中国语文》上,头一篇文章是周定一同志写的,题目叫《所字别义》。“所”字的一种意义,别人不注意,没有讲到,他从现代北方话一直追溯到宋代,甚至追溯到先秦,写得很深入。这种文章值得提倡,就是要写这种文章。大家知道,王引之写的《经传释词》是一本好书,他拿一个虚词来讲,每个虚词的解释独立出来都是一篇论文,有几个虚词讲得好到没有法子形容了。比如他讲“终”字,总计不到一千字,讲得很透彻,证据确凿。看了他的解释,我们不但知道了虚词“终”是什么意思,而且也学到了他的科学方法。所以说小题目可以写出大文章。
 
论文的内容,就汉语史来说,分三个方面,语音、语法、词汇。拿语音来说,也是应该选小题目,不宜选大题目。如果我们写一篇文章,叫做汉语语音的发展,那一定写不好,题目太大了。前两天我看见一篇文章,是加拿大一位汉学家写的,讲的是汉语唇音轻化的问题。这个题目够小了,他写了有六七十页,写得很有内容,讲得很深入,就是要选小的问题,专谈一个问题,谈透了就是好。这两天也看了唐作藩同志的一篇文章,他从《正音捃言》这本小书终归纳出了十六世纪的韵母系统,题目小,我们赞成。还看到杨耐思同志的一篇文章,叫做《近代汉语m尾的转化》。收m尾的转化为收n尾,如“甘”本来念【kam】,后来念【kan】,这是转化问题。他这篇文章就专谈m尾的转化问题,我看他也谈得很透。就是应该这样,应该写小题目,不要搞大题目。小题目反而能写大文章,大题目倒容易写得很肤浅,没有价值。语法方面也是这样,比如高本汉有一篇文章,讲《左传》里“於”“于”两个字的分别。《左传》里“於”“于”两个字都有,它们的用法有什么区别呢?高本汉作了研究。我们也可以研究关系宾语,它不是直接宾语,又不通过介词。杨树达说是省略了一个“于”字,其实不是省略,本来就有这种语法,不用“于”字,直到《红楼梦》还有“雪下吟诗”的说法。《史记》中这种例子特别多,我们可以做一篇文章专谈《史记》中这种所谓省略“于”字的情况:在什么情况下用“于”字,在什么情况下不用“于”字。现在需要研究的问题很多,比如:汉语被动句的研究,代词的研究。在词汇方面也可以考虑连绵字的研究。连绵字的研究,前人搞了,但他们都研究的不好。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缺乏音韵学知识,不从古音看连绵字,讲得不透,也不会讲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大了一些,不过也可以考虑,这就是双音词的发展的问题。原来我们主要是单音词,后来双音词越来越多,怎么发展到现代那么多双音词?整个发展道路是怎样的?这很值得研究。不过这个题目是大了一点。
 
  其次谈谈论文的性质。有两种不同性质的论文,一种是解决汉语史中的某一个问题,另一种是提出问题,综合前人研究的结论。最近我看见一篇文章,一个日本人写的,他讲到中国音韵学家对上古声调的看法,到底先秦有几个声调,是段玉裁所谓上古没有去声呢?还是江有诰所谓上古实在有四声呢?还是王国维所谓上古有五声、黄侃所谓上古只有二声呢?他把各种说法都讲得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提出一个结论。这样做我看很好,把问题摆出来了,说明汉语史上这么个问题,需要我们研究解决。这种文章是可以做的。最近看见吕淑湘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说,提出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头一步。你连问题都提不出来,怎么谈得上解决呢?首先要注意到,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前人有什么说法,那一家的说法合理些。我们要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有些人念了很多书,什么问题也没有,那就不好了,等于白念了。
 
  其次谈第二个问题,论文的准备。
 
  所谓准备,主要就是充分占有材料。一个小小的题目,我们就要占有很多的材料,往往是几十万字,要做几千几万张卡片。刚才我说的加拿大那位教授的轻唇化的文章,后边列的参考文章有好几十篇。这是一方面,占有材料,参考人家的看法。再一方面,更重要的,如《所字别义》,把具有人家没有讲到的那种意义的“所”字能找到的都找出来,随时留意,做出札记或卡片。你别看写出来文章只有一万字,几千字,收集的材料却是几十万字。这叫做充分占有材料,材料越多越好。材料不够就写不出好文章,只能放弃,等将来材料够了再写。所以作研究生时,最好考虑选一个内容比较单一、不需要找多方面材料的题目。比如选《世说新语》中的某一种语法结构或某一个虚词来研究,只就这一本书研究,别的材料可以不管,这样题目就小了,也可以讲出一些道理来。当然如果能找到同时代的别的书的材料或其他材料做旁证,就更好了。最近我写了一篇《朱熹反切考》,材料只限于朱熹的《诗集传》和《楚辞集注》中的反切,不需要查很多的材料,这样范围就小了。我们可以做这样一篇文章,专讲唐诗里边的实词的用法。现在虚词人们研究得很多了,实词倒很少有人写,我看很值得研究。比如“初”字,在散文中从来就不当“时候”讲,唐诗里常常当“时候”讲。再如“平”字,王维诗有“千里暮云平”,李商隐诗有“故园芜已平”,“平”字在唐诗里是什么意思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还有一个最基本的也是很重要的准备,就是要具备这一方面的知识,比如要做朱熹反切考,无非是论证朱熹的反切跟广韵的反切有什么不同。这就得先熟悉广韵的反切,如果没有广韵音系的基础知识,这个文章就做不下来。
 
  最后谈第三个问题,论文的撰写。
 
  撰写论文,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运用逻辑思维。如果没有科学的头脑,就写不出科学论文。所谓科学头脑,也就是逻辑的头脑。我常常说,科研有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时间,一个条件是分析能力。没有时间就没法充分占有材料。要有分析能力就要有科学的头脑,逻辑的头脑。我们知道,逻辑上讲两种科学方法,一个是演绎,一个是归纳。所谓演绎,就是从一般到特殊;所谓归纳,就是从特殊到一般。我们搞科研,要先用归纳,再用演绎,不能反过来,反过来就坏了。比如逻辑上的三段论法,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凡人皆有死,你是人,你也有死。”这是演绎法,从大前提推出结论。结论对不对,关键在于大前提对不对,主要是“凡”字。“凡”是归纳出来的,我们做研究工作,就是要研究这个“凡”。怎么研究呢?就是从大量具体的材料中去归纳,从个别到一般,结论是在归纳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开头。所谓分析,是要以归纳为基础的,如果没有归纳就做分析,那么结论常常是错误的。凡是先立结论,然后去找例证,往往都靠不住。因为你往往是主观的,找一些为你所用的例证,不为你所用就不要,那自然就错误了。归纳的重要也就证明充分占有材料的重要。因为归纳是从个别到一般,个别的东西越多,越能证明你的结论是可靠的。也会有例外,例外少倒不怕,多了就不行。例外多了,你的结论就得推翻。
 
  另外,有些东西,要有旁证,用与它有联系的东西来证明。比如刚才说的“凡人皆有死”。这是不完全的归纳,为什么也站得住?就因为有旁证。医学里人体结构就证明人不可能永远不死。真正掌握归纳的方法,不那么容易,但我们要尽可能的运用归纳的方法做科研工作。清代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可以说是掌握了归纳的方法,尽管当时没有归纳的说法。他们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用同一本书中的例子来证明古人对某一个问题解释的错误。比如《经传释词》中“终(众)”字,王引之讲“终”是“既”的意思。前人讲《诗经》中的“终”字,很多都讲错了。《邶风·终风》的“终风且暴”,韩诗说:“终风,西风也。”王引之认为这个讲错了,是缘词生训,现在我们叫望文生义。从这句话看,“终风”解释为“西风”是讲得通了,但别的地方“终”都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你这一个地方讲通了也不能算数。王引之在《诗经》中找到大量例证来证明“终”当“既”讲,如《邶风·燕燕》的“终温且惠”,《北门》的“终窶且贫”,《小雅·伐木》的“终和且平”,《甫田》的“终善且有”,等等,这些地方都是“终”和“且”对称,结构相同。你说“终”是“西”的意思,“终风”是“西风”,那这些例子怎么解释呢?还有一个例子,《鄘风·载驰》的“众稺且狂”,“众”也是“终”,“既”的意思,但毛传不知道,讲成“众人皆幼稺又狂妄”,大错了。“稺”是骄傲的意思,这句的意思是“既骄傲又狂妄”。这叫做拿本书来证本书。王引之用大量《诗经》中“终”和“且”对称的例证来证明,“凡”这样的“终”字都作“既”讲。我们做科研工作,就要达到一个“凡”。
 
  我们进行归纳,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往往遭遇一些例外,怎样看待例外,也要进行科学分析。例外太多,结论就得推翻,例外少,就要分析为什么会有例外。例如,先秦古韵,段玉裁分为十七部,王念孙、江有诰分成二十一部,我分成二十九部、三十部,分得越多,例外就越多一点。你要毫无例外,恐怕就要回到苗虁的七部去。段玉裁讲合韵,不同部的字可以在一起压韵,但分部还是要分开。这里就是个主观的问题,所以还要有旁证,上回说的语音的系统性就是一个旁证。还有个例子,比如去声,段玉裁说古无去声,江有诰说古有去声,到底有没有呢?我看是有的。到汉代有没有去声产生呢?如果你认为汉代去声没有产生,可它有单用去声压韵的;如果你认为汉代已经产生了去声,那么去声与入声一起压韵的很多。这就要做些科学分析。所以我们说,归纳不是一帆风顺的,要经过很好的思索,找些旁证来证明。
 
  跟归纳相反,就是所谓的孤证,只有一个例子来证明,完全没有归纳,它跟科学方法是违背的。前些日子看一些字典的稿子,这里就很有一些孤证的问题。“信”字,它讲做“媒人”,举的例子是《孔雀东南飞》的“自可断来信”。这个地方讲成“媒人”也可以讲得通,问题在于是一个孤证。古书中“信”都不做“媒人”讲,而讲到“媒人”的时候,也没有用“信”字的,为什么单单这一个地方做“媒人”讲,这就是孤证,孤证是不科学的。余冠英就讲得很好。他说,“信”有使者的意思,这里指的是“媒人”。这里指的是“媒人”,“信”字本身不能解释为“媒人”。《诗经·伐檀》中“三百廛”的“廛”,“三百亿”的“亿”,“三百囷”的“囷”,本来很好懂,“廛”表示房子,“囷”是谷仓,“亿”就是现在亿万的亿。可俞樾把这三个字都讲成用绳子捆,这完全不行,是孤证。任何书中的“廛”字都不当捆起来讲,任何书中的“亿”字也不当捆起来讲,任何书中的“囷”字也不当捆起来讲,只有《诗经·伐檀》这么讲,那么诗人吟出诗来,谁懂阿!你想得倒巧,怎么三个字都写了白字了?这样讲是不行的。
 
  再者,搞科研工作最忌的是先有结论,然后找例证,这是很有害的。举例说,江有诰先认为上古没有四声,这是错的,后来说实在是有的,走到另一个极端,就更错了。他认为跟去声押韵的字就是去声而不是入声。不能这样看,从逻辑上讲不通。幸亏先秦韵文少一点,如果多,还可以造出更多的去声来,因为你先定了先秦有去声,这个字本来不念去声,你说现在它念了。很多字都有平上入三声,它碰上这个念这个,碰上那个念那个,这跟古无四声还有什么区别?你一个字念几个调,还不是等于没有?还有一个例子,更典型了,这就是黄侃的古本韵、古本纽的说法。他先主观下个结论,古代一定有个本韵,跟本纽相当。一定是古本韵中有古本纽,古本纽只能出现在古本韵。对例外,他就想法解释了,比如东韵。他说,东韵分两类(其实就是一类是一等字,一类是三等字),头一类算数,后一类不算。别的韵能证明他的理论了,他就不用这个方法了。这个地方碰壁了,没办法了,就说分两类。还有相反的情况,他分明知道觉部应该有,但是他找不出古本韵来了,只好不要了。这牵涉到整个逻辑思维问题。为什么说它是古本韵,因为它里边有古本纽;为什么说它是古本纽,因为它出现在古本韵。林语堂批评他是乞贷论证,现在叫循环论证。其实用另外一种分析方法就对了,有些声母只能用于二三等,有些声母是一二三四等都能用。一等字四等字就没有二三等字那些声母,这跟所谓的古本韵无关。胡适那套“大胆假设,细心求证”行不行?“大胆假设”跟先有结论有没有区别?这要看你怎么假设,如果你已经从古书看到了某种端倪,迹象,是可以假设的。王引之首先看到“终风”讲成“西风”不妥,又发现“终”跟“且”对应的地方很多,所以他说:“僖二十四年《左传》注曰:‘终,犹“已”也。’已止之已曰终,因而已然之已亦曰终。故曰词之既也。”他又找到很多例证,来说明“终”当“既”讲。我们可以说王引之也曾做过假设,而这个假设是没有错误的。如果象黄侃的古本韵、古本纽那样的假设,就不行了,这种假设是很坏的假设。大胆假设问题不在于假设,而在于大胆。大胆到某种程度,就变成主观臆测了,跟科学的假设风马牛不相及。胡适说,《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传。这种假设真是太大胆了,主观的大胆,当然就不科学了。胡适的“大胆假设,细心求证”,问题在于大胆,不应该提大胆,科学的解释就是假设,假设是可以的,大胆是不可以的。细心求证是完全对的。所谓细心求证,应该是充分掌握材料,然后细心地推出结论。但胡适本人就没有做到,他的《入声考》就没有细心求证,讲得很不好。总之,掌握科学方法就是归纳,先归纳,后演绎,先归纳后分析,没有归纳就没有分析。
 
  第二点,写起论文来,要层次分明。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这很重要。《文心雕龙》有一篇文章叫“附会”,就是讲篇章结构,讲层次的。这一点跟逻辑很有关系,有了科学头脑,文章就能层次分明。最近,我听说有人给我个评语,说我会搭架子,其实就是个逻辑问题。你写文章是给读者看的,不要先把结论大讲一通,人家还不懂你的结论。你应该按照你研究的过程来引导读者的思路,你怎么研究的,就怎么写,从头讲起,引导读者逐渐深入,逐渐到你的结论上来。至于什么地方多讲,什么地方少讲,要看读者对象。如果写教科书式的文章,给青年学生看,要写得很浅,很多知识要讲清楚。这是普及性的文章,大学教材也是普及性的。要是写科学论文给同行看,给本行的人看,就要假定读者在这一方面已经很懂,因此就得写得很简单,单刀直入。最近看一些朋友、青年寄给我的文章,我感到往往有这样的毛病,讲了很多不必要讲的话,内行人根本就不看你这种文章。所以,写科学论文,一般的地方要很扼要的讲。相反,在你发明的地方,在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地方,要讲得很详细,要讲透。不详细,就不能深入,没有价值,也说不服人家。
 
(本文系王力先生一九七九年九月给研究生讲的一次课的记录,由张双棣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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