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5月，周作人作过一篇《美文》，文章不长，全文如下：

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如中国所熟知的爱迭生，阑姆，欧文，霍桑诸人都做有很好的美文，近时高尔斯威西，吉欣，契斯透顿也是美文的好手。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但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我以为文章的外形与内容，的确有点关系，有许多思想，既不能作为小说，又不适于做诗，（此只就体裁上说，若论性质则美文也是小说，小说也就是诗，《新青年》上库普林作的《晚间的来客》，可为一例，）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他的条件，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只是真实简明便好。我们可以看了外国的模范做去，但是须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不可去模仿他们。《晨报》上的浪漫谈，以前有几篇倒有点相近，但是后来（恕我直说）落了窠臼，用上多少自然现象的字面，衰弱的感伤的口气，不大有生命了。我希望大家卷土重来，给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岂不好么？

十年五月

这篇文章，单独地看，500字的短文，真是平淡无奇，然而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地位上，便显出它的分量。中国现代文学的建立是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的，其中也包括文学分类问题，西方一直是遵循三分法，即叙事类、戏剧类、抒情类，其中没有散文的独立地位，而是将叙事散文和抒情散文分属叙事类和抒情类，这或许符合西方文学的事实，但是却和中国文学不能吻合，中国不但是一个诗歌大国，也是一个文章大国（曹丕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倒是一直都没有小说、戏剧的正统地位的，新文学肯定了小说戏剧的重要地位，但也不能矫枉过正，将文章给挤没了，所以周作人这篇文章，及时发现并提出这一问题，引起新文学同人的赞同与响应，很快掀起一个散文创作的高潮，从而形成了中国特色的文学分类，即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分，这是意义重大的。

这篇短文还有巩固白话文运动成果的意义。《美文》发表于1921年6月，当时白话运动已经取得重大成果，但是社会上保守势力仍然很强大，一些复古派认定凝炼隽美的古典文言散文才是“美文”，而把白话散文斥为俚俗粗鄙的“街头巷语”，“引车卖浆者言”。有感于此，作者提出了创作白话“美文”的任务，并指出将外国文学里的“论文”（散文）与“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结合起来的正确方向。这一主张立刻得到五四同人的响应，王统照、傅斯年、朱自清、俞平伯等人及周作人自己很快就创作出一批白话“美文”，仅仅到了第二年三月，胡适便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自豪地宣布：“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到了1935年，白话文的地位已经巩固，散文的成绩尤其斐然，再也没有人敢说白话不能写出“美文”了，这时候周作人又把眼光转移到国文教育上，提出“杨柳”这个题目，希望学生都来写这样的白话“美文”，而不要写那种“不通而不可救”的“古文”。今天同学们已不至于写古文了，但是那种“古文”的流毒换了一种白话的形式依然存在，譬如“地大物博”、“浩然之气”、“匹夫有责”之类的题目不是还充斥在我们的作文里吗？并非这些题目不好，而是以我们同学的资历，写这样的题目必然写成大话空话，那么就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写一写“杨柳”这个题目呢。

“杨柳”当然只是一个例子，由此举一反三，可写的题目就很多。譬如孔子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三百，正是由此入手，兴观群怨，做出千古不朽的文章来。

【思考与练习】

1.以散文为限，你读过哪些你认为是“美文”的文章，推荐交流一下。

2.凡大作家，推荐学生做的题目都是小小的，如周作人推荐的“杨柳”，陈寅恪出的入学考题“梦游清华园”，冰心给大一学生出的题目是“理想的美”（男生写《我理想中的美女子》，女生写《我理想中的美男子》），还有《初恋》的题目。你还知道有大家推荐的这一类题目吗？

3.尝试写写“杨柳”这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