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将进酒》研读

一、课文讲解

这首诗琅琅上口，非常好懂，属王国维所说的“不隔”的作品，教材“学习提示”又提示得非常清楚，况且学生在中学也早就学过。但是我觉得越是好懂的课文越是要找出学生可能不懂的地方，前面《逍遥游》、《饮酒》等课文，已经讲过我们母语的特点，是不拘泥于字面，更注重言外、象外、意外内容的。所谓学生不懂的内容，就是指这类字面背后的内容。中学的语文教学通行课堂讨论，有时连这些字面背后的内容也让学生猜测，既浪费课堂时间，也搞坏了学风——文字背后的内容往往需要跑图书馆，查资料，或者就听教师讲解，不能仅凭学生自己脑筋急转弯。

对于诗歌教学来说，文字背后的内容，最直接的就是诗歌的用典。人教版《中学语文》（必修）第五册教参说，这首诗只有两处用典：（1）、烹羊宰牛且为乐（语本曹植《箜篌引》）（2）、陈王昔时宴平乐。（语出曹植《名都赋》。）

其实这首诗的用典或需要说明背后内容的地方还有不少，试罗列如下：

1、诗题“将进酒”的“将”的读音

qiāng，意思为“请”，“将进酒”也就是请喝酒。“将”释为“请”，在古汉语中并不少见，以《诗经》为例：“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卫风·氓》）；“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郑风·将仲子》）；“载输尔载，将伯助予”（《小雅·正月》）；“将叔无狃，戒其伤女”（《郑风·大叔于田》）等，又如《古诗源·白云谣》：“将子无死，尚复能来”，都是这个用法。

2、诗题“将进酒”的题解

乐府旧题，原为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短箫铙歌为军乐，唐人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汉明帝定乐有四品，最末曰《短箫铙歌》，军中鼓吹之曲。旧说黄帝所造，以建武扬德。《周礼》所谓‘王大捷则恺乐，军大献则恺歌”是也。……铙如铃而有舌，执柄而鸣之。’”关于《将进酒》，《宋书》曰：“汉鼓吹铙歌十八曲，有《将进酒》曲。”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十六《将进酒》解题云：“古词曰：‘将进酒，乘大白’（白，酒杯；大白，大酒杯），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宋何承天《将进酒》篇曰：‘将进酒，庆三朝。备繁体，荐佳肴。’则言朝会进酒，且以濡首荒志为戒。若梁昭明太子云，洛阳轻薄子，但叙游乐饮酒而已。”说明虽为“鼓吹铙歌”，但也用于朝会进酒，乃至游乐饮酒。李白所用正是旧题。

3、千金散尽还复来

诗人曩者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见《上安州裴长史书》）。虽不成典，却也是资格，中国传统以人论诗，有此豪举，方有资格出此豪言。又，鲍照诗《代朗月行》有“千金何足重，所存意气间”句。

4、烹羊宰牛且为乐

出自曹植《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齐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不但“烹羊宰牛且为乐”出自“烹羊宰肥牛，……乐饮过三爵”，而且从诗歌浓厚的人生忧患之感，也可见出两者的联系。

5、一饮三百杯

据《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郑玄别传》：“袁绍辟玄，及去，饯之城东，欲玄必醉。会者三百余人，皆离席奉觞，自旦及莫（暮），度玄饮三百余杯，而温克之容，终日无怠。”（温克：喝醉了还能自我克制，保持温和恭敬的态度。）又陈暄《与兄子秀书》：“郑康成（玄）一饮三百杯，吾不以为多。”郑玄是东汉经学家。

6、岑夫子，丹丘生

岑夫子：岑勋。丹邱生：元丹邱。两人都是李白的好朋友。李、岑、元三人相聚饮酒之事，在李白《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中有生动的记载：“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倚松开其缄，忆我肠断续。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宵。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蹇余未相知，茫茫绿云垂。俄然素书及，解此长渴饥。策马望山月，途穷造阶墀。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将进酒》很可能就是这次酒宴上的祝酒辞。

7、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本已在做诗，此处复插入一曲，乃诗中之诗。有人说是学南朝诗人鲍照，其诗《代朗月行》：“朗月出东山，照我绮窗前。窗中多佳人，被服妖且妍。靓妆坐帐里，当户弄清弦。鬓夺卫女迅，体绝飞燕先。为君歌一曲，当作朗月篇。酒至颜自解，声和心亦宣。千金何足重，所存意气间。”即此诗中有歌。

8、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钟鼓：富贵人家鸣钟而食。馔：食用。玉：精美如玉的食品。梁戴暠《煌煌京洛行》：“挥金留客坐，馔玉待钟鸣。”

9、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这两句显然也是受鲍照《拟行路难》“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影响。李白对鲍照特别推崇，常自比鲍照，古人也多将之并提，如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朱熹《论文》云：“鲍明远才健，其诗乃《选》之变体，李太白专学之。”鲍照《拟行路难》（其五）与李白《将进酒》整体都很相近，其云：“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10、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陈王即曹植，其有诗句记自己昔时宴饮之乐：“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详见《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鲐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11、五花马，千金裘

“五花马”有两种说法，一说马的毛色成五花纹，是名贵品种的标记。杜甫《高都护骢马行》中描绘过“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和汗血宝马相提并论。二指剪马鬣为五瓣。后人从当时著名画家的作品中见到“三花马”，乃是剪马鬣为三瓣；白居易又有“凤笺裁五色，马鬣剪三花”这样的诗句，以此推知（见图）。以李白风格论，当取第一种用法。

[唐]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图略）

千金裘”则来源于《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这两句一般赏析文章有不同说法，一是说诗人喝到兴头，气使颐指，提议典裘当马，几令人不知谁是“主人”，一是说诗人让把自己的马和衣服拿去换酒。此事似无可考，然我以为生活真实无可考时不妨以艺术真实考之，则以诗人倾其自己所有为佳。

至此我们结论，这首诗绝非中学教材说的只有两处用典，而是几乎句句用典。关于这首诗的用典特点，我们解说时应注意这样两点：

（1）诗歌用典不但十分贴切，而且能够顾及到出处的整体蕴含，比如鲍照，诗文负有盛名，却一生沉沦下僚，呼喊出“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样的不平之声。曹植，也是极富天才，却以才见异，终于怅然绝望，汲汲无欢，发疾而薨。当李白用到他们的典故时，我们读到的就不仅仅是孤立的诗句，而是把诗句背后的丰富历史人物故事全都调动起来了。如果课堂时间允许，不妨多讲讲这些故事。

（2）王国维论“隔”与“不隔”，云“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我觉得还可补充一句：用典而不觉其用典，便是不隔。为什么中学教参说这首诗只有两处用典？就因为不隔，看不出来。其实全诗真正需要解释的用典，不解释可能影响到学生理解的，不是两处，而是仅有“陈王昔时”一处，至于“烹羊宰牛”不知其为用典亦不影响内容理解。当然如果能够知道此诗几乎句句用典，欣赏的视界必然得到开拓。联系到文学与母语的关系，我认为真正能够对我们今天的母语发生影响的，便是这类“不隔”的作品。它们进入我们的母语后，横贯千年，仍然活在现代汉语中。大学语文要多多选取这一类作品。

二、关于乐府诗

《将进酒》这篇课文我们不妨多停留一下，讨论一下乐府诗的问题，这对于我们的母语学习有特别的意义。

乐府本是两汉时的音乐机关，后亦指乐府机关收集制作的诗歌，再后更泛指那种可用于歌唱的诗歌。但由于并没有同时发展出一套有效的记谱方式，汉乐府到六朝时已多不能唱。乐府虽然曲谱失传，但是留下了文字，这些文字的韵律原先是配合曲调的，所以后人仍能从文字想象大致的曲调，更能依照乐府旧题与古辞进行文字创作，这类创作被称为“乐府旧题”，本课选入李白的《将进酒》和《长干行》，便都是乐府旧题。

如果再作细分，乐府旧题创作又有两种不同情况，一种是严格仿照古辞结构韵律，有点像日后宋词创作中的依词牌填词。但是乐府音乐既已不存，这种严谨便似无必要，所以又有第二种更为自由灵活的创作态度。如《将进酒》一篇，本是乐府旧题，古辞仅是一篇短小的劝酒歌，《全唐诗》另收录李贺的一首《将进酒》，或许就更接近于古辞，全诗如下：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纬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而李白的《将进酒》篇幅数倍于古辞，节奏驰骤也完全不同于古辞，篇章句度的变化完全是任心而运，由作者的情感变化和灵感的生灭所牵引。然而在诗歌的本质上，反而更接近乐府诗的精神。什么是乐府诗的精神？就是口语歌唱的精神，就是来自于民间民俗的民主精神，这正是李白乐府诗的深层特征。正如乔亿《剑溪说诗》说：“李太白所拟，篇幅之短长，音节之高下，无一与古人合者，然自是乐府神理。”

李白是乐府诗创作大家，除了乐府旧题，他还遵循乐府精神创作了不少新题。他的最好的诗歌几乎都是乐府诗，如《蜀道难》、《将进酒》、《行路难》、《梦游天姥吟留别》、《长干行》、《乌栖曲》等等。甚至《静夜思》一类小诗，以前被看作绝句，其实从格律特点分析，也是乐府诗。李白不是不会写格律诗，这方面他只要偶有涉及，便成佳构。但是以他的性格，是不屑于平平仄仄，戴着镣铐跳舞的。李白这位洒脱不羁的天才诗人，偏爱的是乐府这种形式自由、句法长短参差、篇幅大小皆宜的自由诗体，便于表现他那驰骋纵横的思想激情和丰富多变的想象。

因此有人说，早在盛唐时代，李白就开启了中国自由体诗歌的创作，可惜后继乏人，这种诗体直到一千年后的“五四”新诗运动才被人重新发现。笔者认为，一千年后继承李白乐府诗精神的，除了自由体诗歌，还有流行歌曲创作。2005年，罗大佑歌曲《现象七十二变》选入高教版《大学语文》，曾引起社会激烈反响，教材主编申辩：现代的流行歌曲，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乐府诗。笔者赞成这一说法，并且认为，从流行歌曲的歌词入手，我们有可能更有效地引导学生关注乐府诗，从而提升他们的艺术欣赏品位。

目前的流行歌曲，确实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排斥流行歌曲的理由。历史上，楚人的祭祀之礼，歌舞之乐，也是“其词鄙陋”，但屈原并没有为之洗耳，而是参与其间，创作了流传千古的《九歌》。汉魏乐府诗中也有不少语言粗糙、立意欠佳之作，李白也没有因此摈弃这一诗体，而是作了很多修改整理工作，并以自己的创作极大提升了乐府诗的境界。这是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结合的例子。今天，我们一方面需要有样的创作人员来做这种工作，另一方面，我们的语文教学更要尽到介绍、引导的责任。高教版《大学语文》在这方面开了一个头。罗大佑的词作不失为一个好的切入口，不过若能从母语长河的宏观视角，从乐府诗歌创作传统方面更多些考虑，或有更佳的选择。比如罗大佑的《将进酒》，其实也可以视为是“乐府旧题”的：

潮来潮去日落日出

黄河也变成了一条陌生的流水

江山如画时光流转

秦时的明月汉时关

双手拥抱是一片国土的沉默

少年的我迷惑

摊开地图飞出了一条龙

故国回首明月中

风花雪月自古依然

祖先的青春刻在竹板上

爱情如新爱情复在

圣贤也挡不住风流的情怀

多愁善感的你已离我远去

酒入愁肠成相思泪

蓦然回首想起我俩的从前

一个断了翅的诺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童年的文章如此作

青春不再往日情怀

我未曾珍惜的我不再拥有

亲爱的朋友你的心事重重

何处是往日的笑容

莫再提起那人世间的是非

今宵有酒今宵醉

莫再提起那人世间的是非

今宵有酒今霄醉

我个人还比较欣赏罗大佑的《乡愁四韵》，那是典型的乐府四季调的写法：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那酒一样的长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那血一样的海棠红

那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那信一样的雪花白

那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那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那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假如要豪放一点的，那么《沧海一声笑》一定也能够引起学生们的共鸣。大学语文假如能够这样来讲，我想会有更好的效果。

三、思考与练习提示

1．背诵、默写《将进酒》。

2．请说说《将进酒》中的典故。

提示：教师分析课文前就提示学生这一习题，要求他们认真做笔记。重点说出这几个典故：烹羊宰牛、三百杯、钟鼓馔玉、陈王昔时宴平乐、千金裘。

３．《将进酒》和《长干行》都属于汉乐府旧题，汉乐府用今天的话说属于民间创作，今天的流行歌曲就是古代的乐府，说说你所喜欢唱的流行歌曲中，有没有能够体现传统乐府精神的？试选一首进行分析。

提示：乐府精神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内容方面，能够反映民风民俗民情；第二，形式方面，口语色彩浓郁，容易上口，不是那种不看歌词就听不清在唱什么的作品。

本站链接

课  文

作者研究

文学史：李白（袁行霈）    电视片《唐之韵》解说词7-8：一代诗仙

课文赏析

李白《将进酒》创作时地考    李白《将进酒》中的“五花马”为何物？

李白的《将进酒》赏析（周啸天）    李白乐府论（傅如一）    将进酒三题（冷卫国）

大学语文教材比较

华东师大增订版    南大版大学语文教学参考

大中比较

《将进酒》中学语文备课    人教版中学语文教参

多媒体资料（见光盘）

图片    将进酒课件（何二元旧案）    将进酒视频

将进酒（流行歌曲：罗大佑）    将进酒吟唱（方言中保留着古音）

网络链接

中国李白网    李白中文网    国学网：李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