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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今言二则(何二元)
【时间:2007/6/30 】 【来源:本站 】 【作者: 何二元】 【已经浏览4865 次】

关于“推敲”的推敲

 

    “推敲”的故事是一则炼字佳话,《刘公嘉话》录其本事云:

 

    贾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云云。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遂与并辔而归,留连论诗,与为布衣之交。

 

    为何“作敲字佳”,愈未明言,遂使千年以下,论者纷纷,乃至于今。忽见“莽撞和尚”说。中央电大《文学概论参考资料》“作家运用语言过程中反复斟酌锤炼修改的事例”条,假韩愈之口训岛曰:

 

    为什么说“敲”字比“推”字好?因为你的诗题是《题李凝幽居》,月下找人,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幽居谢绝外人,大门必然常关;门关则推不开,门虚掩却推门直入,岂不成了莽撞和尚?

 

    又《文学遗产》87年第5期有《“推敲”故事真伪考》一则,结末亦云:

 

    “推敲”一诗的题目,应为《题李凝幽居》。既为“幽居”,可见其门定是虽设而常关。门既关着,自然宜敲不宜推。着一“敲”字,则可引起主人的注意;门若是虚掩着的,当然可推门而入。但在“鸟宿池边树”的夜阑人静之时,和尚推门而入,未免太莽撞了!

 

    此理说与世俗之人,自然心悦诚服,无奈世外隐居之人,方外修行之僧,有许多道理往往是和俗世不同的,现试举一二。其一,幽居夜不闭户也可,若必得关门谢客,拒而后幽,恰恰证明并非“幽居”。贾岛诗云:“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闭门谢客似可不必(自然还须防盗防兽,不过文学遵循艺术真实,“幽居”必无此等凶险)。其二,推门而入是否“莽撞”?俗世之人心怀叵测,“他人是地狱”,故须建之以门,制之以礼,循礼“敲”门,三通乃进(现代人还须摄入“猫眼”证实身份)。看似彬彬有礼,实质反映了人际关系的疏远。世外之情全然不同,有陶诗为证:“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从这首诗结句的“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看,“和尚”(贾岛早年出家当和尚,至遇愈方还俗)与居主之间,正该是这样一种脱俗的关系。

 

    以上所言,并非严格科学意义的考证,乃臆说而已,说得好听点,是文学上的所谓“以意逆志”,这正是读者的自由。否则,韩愈没有同往,凭什么说“敲”比“推”好?千年以下,古迹难寻,我们又凭什么说三道四?

 

    近年来,笔者在法律学校讲授应用写作。讲授应用写作别无他法,一言以蔽之,曰“非文学”。比如遇着要“推敲”的地方,笔者便悬了韩愈身份——不是诗人领袖之韩愈,乃京兆尹韩愈也——作断案状:“和尚”是“推”是“敲”,绝不立马便作判断,必携岛回衙仔细询问,令其好生回忆是夜情状;又令差人至李凝幽居实地调查,寻找目击证人。至证据确凿,援笔判词之时,“和尚”是“推”是“敲”,乃至破门而入,必以事实为根据,如实写下,哪怕因此坏了文章之意境平仄,也是在所不惜。

 

    有了这番为文态度,不但可悟应用写作,亦可反悟文学创作矣。

 

 

“望”还是“见”

 

陶渊明有《饮酒》组诗,苏轼《东坡诗话》论其五曰: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多索然矣。

 

“望”与“见”同义。然略有不同。《世说新语·文学》记:殷(浩)谢(安)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属万物,万物来入眼不?”此即“望”“见”之别。按现代物理学常识,无论“望”、“见”,皆为形之入眼,经由视网膜成像又传递大脑,断无“眼往属”之理。然而即物理学发达如此之西方社会,惑于此理也久矣,正如罗马哲学家波修斯指出:

 

一切人都能获得视觉形象,但这种形象究竟产生于进入到眼睛中的意象,还是由眼睛向外界物体发射出光束,这对学者们仍然是个谜,虽然普通人还不知道这个谜的存在。

 

比如大名鼎鼎的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就公然宣称:视线会变成一种均匀而细密的火流从人的眼睛喷射出来,从而在观看者与被观看的物体之间搭成一座实实在在的桥梁,这时外部物体发出的光线刺激便顺着这一桥梁进入眼睛,继而又从眼睛到达人的心灵。然而后世的一些数学家们并不相信这一套,他们说:眼睛本身不能产生向远处发射的精神能量,因为假如能发射,在使用眼睛时,这种能量就不可能不减少。这样,即使眼睛同地球一样大,在注视远处的星星时,也会把能量用光了。而兼为艺术家和科学家的达·芬奇又反驳数学家们说:有许多例子证明,事情恰好与此相反,那被称为女妖的蛇,每天都吸引庄稼娃们来看它,据说,它是用那凝视的目光把他们吸引到自己跟前来的,就象磁石能吸引铁屑一样,又好象夜莺总是用它那悲哀的歌声吸引死神。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美丽的少女,据说,她们的眼睛中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能把爱她们的男人吸引过来。这未免有些荒诞不经,然而我们又不能不承认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尤其是后一个例子。原来,视觉现象不仅仅是个物理学问题,尤其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美学的问题。从心理学角度看,还真的有一种类似视觉“火流”的东西存在,美国格式塔学派美学家阿恩海姆在《视觉思维》一书中说:

 

在观看一个物体时,我们总是主动地去探查它。视觉就象一种无形的“手指”,运用这样一种无形的手指,我们在周围空间中运动着,我们走出好远,来到能发现各种事物的地方,我们触动它们,捕捉它们,扫描它们的表面,寻找它们的边界,探究它们的质地。因此,视觉是一种主动性很强的感觉形式。

 

这就回归到柏拉图的意见了,不过是把“火流”换成了“手指”,显得现代人有些理性有余,热情不足。接着我们还可以西方现代心理学研究成果,对阿恩海姆的话作些补充。原来,视觉所及者,并非被观看者本身,而是由它们提供的一个表象,所以,视觉的“手指”其实也并没有“来到能发现各种事物的地方”,而是在空中“捕捉”到它们的表象——这就更类似柏拉图的意见,略有区别的是,柏拉图认为人的视线先射出去,然后物体的刺激物便顺着这条线跑过来,而现代派的意见则以为视线在半路拦截了物体的表象,类似一种飞行器的对接。

 

相比之下,我们中国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就没有如此深刻的讨论。其实又不然,比较西方的重物理,中国尤重心理,心灵的眼睛比起额上的眼睛,要不知奥妙多少倍。这心灵的视觉便是“意”,那视觉(亦是“心觉”)所及便是“境”,这便是中国独特的“意境”理论,而我们的讨论正集中于这玄妙的境界。“悠然望南山”呢,还是“悠然见南山”?也就是说,陶老先生向南山发射了他的能量呢,还是南山来入他眼中?苏轼以为是个意境问题,亦即“意与境会”还是“境与意会”。苏轼认为应作“见南山”,理由是“境与意会”“最有妙处”,否则便“一篇神气索然”。然而为什么“境与意会”便妙,“意与境会”便神气“索然”呢?东坡先生没有明说,这也许本是一个难以言传的问题。不过古人不言者,并非今人亦不得言,否则我们便枉为现代人了。用了“以意逆志”的法眼,我以为陶潜这样一位隐者,自然不宜象世人那样忙忙碌碌地向四外“发射能量”,他必是怀了一种极悠远之心——古人所谓“心斋”,所谓“虚室生白”,所谓“澄怀味道”——外表上恐怕还正如道观里的那些道长,双目低垂,心中的眼可分外地觑得明白,真所谓不见而见,不听而听,于是乎豁然了悟了此间“真意”。以这般的心情,与外物的关系则必是自然而然的,境与意会,南山悠然来入眼中,或者说,南山本就在胸中,因为中国意境之“境”,是不限于外物的。这是一种何等悠哉游哉的“神气”,难怪王国维以之为“无我之境”之典型。

 

在意境问题上,我们现代人实在并提不出更好的意见,亦未发明能取而代之的命题、范畴(虽然有“场”之类的猜测),姑妄言之。

一九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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