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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酥手(小白)
【时间:2008/9/26 】 【来源:网友 】 【作者: 北京小白】 【已经浏览7180 次】

 

“站住!站住!”

 

“哈哈,你以为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三名骑兵纵情呼啸着,扬鞭催马追赶着一个衣裳褴褛的女孩子,那女孩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已经跑得鬓发散乱,满面泪痕,胳膊上挽的小包裹跑散了,沿途掉下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个骑兵纵马过来,马鞭挑起一条裙子,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怪笑道:“好香啊!老吴,给你尝尝?”另一名络腮胡子的骑兵哈哈大笑:“美人儿就在眼前,老子才不要那破衣服呢!”说罢突然从马鞍上跃起,猛扑向那女孩儿,女孩尖叫一声,已被骑兵压在了身下,两人顺着草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后面两个骑兵又笑又骂:“就属老吴猴急,这口鲜桃儿又被他先摘啦!”说罢纷纷下马,说笑着望坡下走去。

 

突然坡下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两名骑兵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年轻些的笑骂道:“这老东西,下手还这么重,轮到兄弟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了。”另一个笑道:“放心吧,这丫头能被咱们追着跑了十几里地,就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主儿。”话音未落,突然怔住。只见前方斜坡下,一个披挂着黑色软甲的青年正张弓搭箭,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俩,那女孩藏在他身后,仍在轻轻啜泣。青年脚边的草丛里露出男人半个被鲜血染红的身体,床怀鏊懒嗣挥小?lt;/SPAN>

 

两名骑兵对视一眼,各自拔出马刀喝道:“滚开!”一前一后飞快地冲上前来,那青年微微沉腕,刷刷两箭,两名骑兵齐声惨叫,右脚竟被箭镞钉在了地上,箭羽都擦到了足背,可见入地之深。一名骑兵忍痛吼道:“哪里来的混蛋!得罪了军爷,叫你碎尸万段!”

 

青年搀扶起女孩,淡淡地道:“好,我叫傅扬,是楚王派去驻守襄阳城的。只是不晓得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两名骑兵面面相觑:“傅扬……白面黑甲,百步穿扬……莫非是……新到任的傅将军……”万分惶恐下,冷汗直冒,连箭镞穿足的疼痛都忘记了。傅扬冷冷地道:“明日大军就要开往前线,骑兵却不在营中打点行囊养护马匹,慢怠将令,强抢民女,侮辱上将,你们长了几个脑袋够砍?”那两名骑兵吓得面如土色,顾不得脚上箭镞,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傅扬不再理睬两人,拉过一匹黑马扶女孩坐上,牵马便要离开。那女孩却突然开口道:“傅……傅将军……我……”傅扬微微仰头看着女孩,他白皙的脸上两道浓重的剑眉令他的俊美变得英气勃勃,他微笑着问女孩:“怎么了?”女孩仿佛鼓足很大勇气才回头对那两名骑兵道:“把箭头和箭尖剪掉,三钱透骨草和五钱防风、两钱蝉蜕,半碗水熬成浆。早晚涂抹两遍,忌鲤鱼肉,三日内箭杆从肉内脱落,五日内结痂,七日可下床,十五日内复原。”又指着草丛中那骑兵道:“五钱红花加两钱丁香、两钱朱砂捣碎外敷,三钱当归和桃仁、广皮用温黄酒内服,忌生冷瓜果,两个月内可望复原。”说完这番话,浑身簌簌发抖,看来已经用尽了所有剩余力气。

 

那两名骑兵吃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傅扬也讶然望着女孩笑道:“想不到姑娘竟然精通医术!”顿了顿向那两名骑兵道:“好,既然姑娘还指给你们一条生路,待伤好之后,自动到执掌官那里领二十大板,扣三个月饷银。这条命,先给你们留着。”两名骑兵不顾伤处疼痛连忙拜倒谢恩。傅扬看女孩在马上摇摇欲坠,纵身一跃上马扶住女孩,微笑道:“姑娘心地善良,宽宏大量,便是害你之人也尽力救治,小将十分佩服。”女孩黯然道:“什么尽力救治,我只求自己不要再……”后面半句却硬生生咽了回去,转眸展颜一笑:“谢谢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傅扬笑道:“何必如此多礼。请教姑娘如何称呼?”女孩脸上飞起两朵绯红,低头道:“索樱。”

 

“索樱?万丈索道,一树樱花。好名字!”傅扬赞叹声中,一手揽住索樱纤腰,一手抖动缰绳,黑骏马长嘶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索樱,你的医术是家传的么?”

 

“……是我娘教的……”

 

“令堂?了不起!你怎么遇到那些人的,现在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到处乱走。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

 

“怎么了?你不认识路?天色这么晚了,先到将军府歇歇脚吧?”

 

“不是……我……我没有家了……”

 

沉默中只听见马蹄在坚硬的地面上敲得嗒嗒直响,这一带前不久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还有好多士兵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处处是断臂残肢和破盔烂甲,黑骏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傅扬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女孩发抖的身体,轻轻地在她耳边道:“不要怕,不要怕。”仿佛是怕索樱受不了马背颠簸,搂她的胳臂缓缓的紧了又紧。“闭上眼睛,乖,不要看就不害怕了。”

 

索樱听他的语音轻柔,仿佛哄着一个孩子,身体一震,缓缓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之所以酸涩,是因为睁开得太久,之所以大睁双目,是因为不要让泪水无缘无故地就从闭合的眼中留下。眼前的惨状虽然见不到了,那个冬夜的一幕幕却重新在眼前闪现出来。

 

“道长……求您救救我娘……”

 

女孩一声哭喊,扑通跪在床前,泪水瞬间侵染了秀美而憔悴的容颜。瘦小的独眼道人三根手指搭在床上病人的脉上,微微叹息一声便缩回手来:“孩子,别哭了,去给你娘倒碗热水吧。”

 

索樱擦了泪,小心翼翼地护着半碗热水来到床前,不让房顶漏洞中飘落的雪花掉进去,轻轻唤道:“娘……喝点水啊……”

 

床上的女人已经是奄奄一息,只是摇头,半天才微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樱儿……以后娘不在了,你可该怎么过冬……”

 

索樱红了眼圈:“娘……很快就会开春的,开春了,我就出去给您找药,您把水喝了吧……”

 

女人喘息着伸手接水,手指尚未碰到碗边,道人突然诧异一声,捉住了女人的手腕仔细看她的掌纹。只看一眼便开始摇头:“夫人掌纹明晰深刻,本应有九十寿命,诰封一品,怎可能在这样的地方。”

 

女人黯然一笑:“十九丧夫,产后十七年痼疾缠身,穷困潦倒,说什么诰封一品,道长不要取笑了。”

 

道人微微一笑:“贫道三岁起崂山学法,至今七十年时光从未看错一人,夫人身世若如此,那定然是被灾星克住……”女人摇头道:“一生行医为善,恭佛礼神,仅有小女索樱伴随左右,如何有灾星妨碍。”

 

道人独眼向索樱看去,寒光凛凛,索樱禁不住畏缩向后。道人轻咳一声:“索樱,好孩子,把你的手给我看看。”索樱望了一眼母亲平静的脸,伸出纤细的右手。道人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那只雪白的手掌,秀美的手指在寒冷中孤独地颤动着,粉红色掌心中纤长的纹路纵横交错。道人看了又看,缓缓开口。

 

“……索樱……看掌纹,生而必为死胎……”

 

女人惨笑道:“先夫悲痛无奈,也只得将小女带出门埋葬,当时天降暴雨,霹雳击倒大树,先夫躲避不及蒙难,谁知小女受到震荡,竟然活转,也算不幸之幸……”

 

“……夫人便是因此患病,夜夜三更惊梦,体弱神衰,食水难进。所住之处定然灾难不断,只能连连更换居所……”

 

“一处房东被贼人所害,一处房东全家误食毒菇身亡,一处失火,一处破产……屡屡搬家,不得安宁。”女人话语平静,想是这动荡的日子十七年来早已习惯。

 

“十七岁的女孩子尚未出嫁,不为母亲不放,只是男方有了不测……”

 

“幼时定与姨妈家的表兄,那孩子四岁时被拐卖。后来定给房东之子,便是全家中毒的那一家,也不用多说了。再一次……唉……”女人长叹一声,说到女儿的终身,不免黯然,悲凉之意远胜于提到自己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所幸妾身略通医术,这孩儿也学了不少在身,跟我挣扎了十七年,能吃苦,会做事,倘若有了好人家,也绝不会让婆家有半分为难。”

 

索樱红着脸缩回手,将那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向上拉了拉,轻轻唤道:“娘……”

 

道人沉默半晌才开口:“夫人,请恕贫道直言。”他转向病榻上的女人,女人病容枯黄,眼睛却闪闪发亮:“道长但说无妨,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一生更坏的事情了。”她握住女儿的手放到眼前看,笑容冷漠,沉静如水。

 

“令爱索樱,不是凡人啊。掌纹显示虎口生龙角,半柱朝天纲,是千年一次的天巧星下凡。路路通天,非富即贵,边缘回旋,福寿绵长。只是这双手风卷云舒,巧取的尽是最近之人的幸福,今生今世,最伤所爱。只是这一切虽非令爱本意,却是命中注定。夫人纵然医术高超,也救不了自己的命运,爱女心切,仍改变不了她一生遭遇。除非这双手掌离身,否则令爱身边之人永无宁日。”

 

女人看着女儿明净的面庞和惊恐的双眼,微微叹息一声,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无谓。索樱强忍住心头的震撼,把脸贴在母亲干枯的胸膛上,母亲瘦极了,从那里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安全,而是心酸、怜悯和对未来无限的惶恐不安,突然忍不住抬头哭喊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怎么会害我爹娘!你骗我们……娘,您说啊!您告诉我……”

 

女人只是盯着女儿的手看,穷苦的生活和多舛的命运也掩盖不住青春的美丽,生命从那双手中隐隐透出着顽强和活力。索樱哭道:“娘……我不要您死……您死了我该怎么办……救救我……娘……我不要福寿绵长,我只要娘……”

 

女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沉默地把女儿搂住,任女儿在胸前抽泣良久才幽幽地道:“娘已经走了一辈子了,不想再走了。……这一辈子……你不想要的,往往会来,你最想要的,却总是也得不到……”干涸的嘴唇轻吻女儿花瓣般额头:“孩子,以后你就会知道……命中注定的事情……不付出生命的代价,怎能改变……”

 

道人不知何时起身离去,小屋的门被北风吹开,外面的雪停了,星光照得雪地一片通明,映着母女近乎透明的眼睛,如雪地般茫然。北风灌满了索樱空荡荡的袖管,她从母亲怀中起身:“娘,睡觉吧。”女人却仍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索樱心头一震,拼命晃动着女人的身体哭喊道:“娘!娘啊!您说句话啊!”女人颓然倒下,后脑勺在床头磕得“咣当”一声,竟然已经气绝多时了。

 

凌晨,在这一天最寒冷的时分,一场大火冲天而起,欢快的火苗残忍地吞噬着小屋本就不多的一切,望着黑红黑红的火焰蹿上夜空,索樱含泪抛下火把,跪在雪地中向小屋叩了三个头:“娘……您说不愿意再迁徙,就从这里去天上吧……女儿不孝,不能为您守灵了……”

 

挽一个空瘪的小包袱,自火光中站起茫然四顾。索樱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听娘讲过一个美丽的故事:在遥远的南方,女孩子一年四季都有鲜花戴,没有一个人饿肚子,因为到处都能采摘到香甜的果子,那里的水永远不结冰,那里的梦永远做不完。那么就去南方吧,如果注定要承受命运的冷酷,那么在南方温暖的天空下承受起来,也许要比北方寒冷的冬夜好捱一些。她抬头看了看北斗星的勺柄,在白茫茫的雪地中踉踉跄跄踏雪而行,一路迤逦向南。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困了就找一个屋檐下睡觉,饿了挖掘些药草来嚼,只觉得自己运气甚好,偶尔还能有早起打扫庭院的好心大娘见她乖巧温和,给她几块干粮,一碗热水。只觉得越走天气越暖,路人的口音渐渐柔软,自己夜间休息的时候也不至于时时被冻醒了。只是南方一样是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她经过村镇的时候就给人看病挣些铜钱买馒头吃,那些男子十之八九都是刀枪损伤,女人却大多是积劳成疾。也曾遇到过零散骑兵或是受伤猛兽,一路虽然危险重重,所幸每次竟都能逢凶化吉。

 

这一日接近楚地,楚国经过连年征战国力疲惫,索樱本以为能踏上一块平安之土,谁知还没有进入国界便被三名骑兵追击,适才那络腮胡子的骑兵扑到她身上,两人一起滚落草坡,索樱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突然那骑兵口喷鲜血,一言不发倒在地上,索樱吓得尖叫一声滚开去,只见一支黑羽箭正刺在那人背心。她努力睁大泪水迷蒙的双眼向上望去,只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手持弓箭蹲在她面前,白皙的脸,浓密的眉,灼亮的眼。一身合适的黑色软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英挺的身材,正向她伸出他坚强有力的手掌。

 

索樱感到那只手此刻正扣在自己的腰际,怕她跌落马背,抓得很紧,隔着单薄的衣衫可以感到那只手灼热的温度,索樱只觉得心头如小鹿乱撞,连忙睁开眼来,迎面竟是一座庄严的府第,建筑简而不陋,气势雄而不骄,耳听傅扬道:“咱们到家了。”索樱愣道:“这是哪里?”

 

傅扬跳下马,伸手将她抱了下来:“将军府。”顿了顿又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却没想到索樱惊慌失措地道:“我不要!”傅扬怔了怔,索樱拼命摇头道:“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能住!”傅扬奇怪道:“为什么?”索樱涨红了脸却说不出口,只是忍着眼泪一个劲儿摇头。傅扬问:“是小将礼数不周慢待了姑娘么?”索樱听他这么说,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勉强控制着发抖的声音道:“傅……傅将军,我……我……我是个不祥之物,留下来只会害了你,你让我走吧。”说完转身便向外冲去,傅扬一把抓住她:“胡说八道。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要是在我统领的地方出了命案,你才是真正害了我呢!”索樱发了急,突然俯身在傅扬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傅扬猝不及防,“哎唷”一声松了手,低头一看,手腕上已经渗出几滴血珠,抬头再看那个秀美而倔强的女孩,早已经奔离了他的视线之外。

 

索樱握紧了拳头拼命地奔跑着,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心脏跳得仿佛要炸裂开来。黑夜永远都是这么静谧,可以将白天的一切繁华和污浊都一笔抹去,包括一个少女小小的甜蜜与痛苦,初生的爱情和沉淀的委屈,一切都可以抹去。她跑出很远很远才住脚,站在午夜回旋的风中,心脏慢慢恢复平静,眼泪也随之流下。为什么傅扬的笑容越温和,自己的心越冰冷。是什么使得这颗心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冰川,这难道也是命运安排中的一部分么?索樱抽泣着,小小的浅色的身影在宽广无垠的夜色中越来越模糊了。

 

哭声慢慢停下来,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她止住了抽泣。盘算良久,女孩的唇边轻轻浮起了一丝笑意,她回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步子向来路慢慢走去。

 

适时,楚国和秦国交锋已有数月,秦国国力强大,这场仗打得不急不慢。楚国早非庄王在世时那般风光,几场仗打下来已经快要招架不住,眼看秦国大军压境,直逼襄阳要塞。楚王咬牙派出了年轻的将军傅扬,傅扬自幼习武,箭法高超,再恶劣的天气里跨在飞驰的骏马上,能够射穿百步之外飞扬的柳叶,一袭贴身黑玉软甲,号称“白面黑甲,百步穿扬”。楚王押上这一宝,已经是孤注一掷,纵然失陷了一半的城池,割地求和总还有个希望,倘若襄阳失守,那就是立刻踏上亡国之路了。

 

傅扬率军赶到襄阳城,秦军恰恰也刚刚驻扎下来。两军对垒,隔河相望,一个月之内,大大小小的恶战进行了有十几场,傅扬每每率先士卒冲锋在前,大大地鼓舞了士气,襄阳守军知道城破之日便是亡国之时,所以殊死奋战,一时间秦军倒也奈何不得。只是每次恶战下来,楚军损兵折将着实不少,由于伤员众多,随军医生往往要连续工作几个昼夜,有些年纪大的甚至累得昏厥过去。但这一批军医医术甚是高明,秦军好勇斗狠,以往的受伤楚军往往被打得骨断筋折,伤重难治而死,这一次却除了当场阵亡的,只要有一口气被抬回城内,伤重者过不了十天半个月便可在营前驻拐蹒跚前行,轻伤者便可以担任夜间守城的任务了,恢复得好的,连伤疤都不留。傅扬大是欣慰,心想多半这一次是楚王派出了驾前御医,果然医术高明。倘若不出意外,兵力和粮草足可以支撑到秋收,只要后方补给跟上,秦军熬不过南方冬天潮湿多雨的天气,多半就撤军有望。再看看自己腕上那两排弯月般细小的淡红齿痕,却想这个伤疤,到底是治也不治?

 

白天又是一场攻城战,楚军滚木擂石齐发将秦军打退。秦军倒也没怎么步步紧逼,想是这段时间损失也不可小计。只是傅扬不敢放松,每夜三更起身巡城决不能怠慢。他带着一队亲兵沿城墙绕了两周,秦军大营黑沉沉地鸦雀无声,只有几盏夜明灯高高悬挂在大营门口。傅扬观察了一会儿,只觉得秦军安静得怪异,不知道是酝酿次日的恶战,还是另有打算。突然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抽了抽鼻子扭头问亲兵:“今日有人吃羊肉么?”那襄阳附近的居民饲养家畜以猪、牛居多,羊肉却少。亲兵都答没有。傅扬仰起头仔细在空中搜寻气味来源,忽然大吼一声:“不好!敌军偷袭了!”

 

亲兵只来得及飞奔下城墙通知值夜的守卫,城墙下猛然射出一道绿色的怪异火箭,直扑傅扬而来。一名亲兵叫道:“什么东西!”用刀一挡,那箭镞砰然爆炸,亲兵被绿火扑得满头满脸,惨号一声跌下城去,顿时被埋伏在黑暗中的秦军乱刃分尸。傅扬大惊,连叫盾牌手,此时哪里来得及从大营调集盾牌手,只听得怪声连连,上百道绿箭从城下腾空而起,傅扬弯弓张弦,一手挟三箭,九箭连珠,射中二十七支怪箭在空中便爆炸,带得整个箭群纷纷爆炸,到城上的便不足十余支,亲兵纷纷躲过了。可是怪箭来势不绝,不少赶来支援的守卫中箭,被炸得乌珠迸出,满口牙落,惨叫连连。傅扬一面抵挡,一面命令亲兵将松脂猪油倒下城去,将火把点燃了向城下乱掷,果然烧得不少秦军从埋伏地逃出来满地乱滚。傅扬见敌军阵脚已乱,估量夜袭的伏兵人数不多,索性率军打开城门,一阵冲杀,将伏兵尽数消灭。

 

傅扬回城清点人数,才发现这场恶战下来,许多部下被烧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但秦军一战受挫不小,总能缓解几日。突然觉得小腹一阵麻木,低头看时,黑玉软甲不知何时破损了好大一块,他惊讶地用手向伤口内试探,拎出来温暖滑腻的一截儿,竟是自己的肠子,却毫无痛意,甚至连血也没有一滴。

 

他拎着那截肠子慢慢站起身来,张了张嘴,突然摇晃两下颓然倒地。众将惊呼声中,一个瘦小的军医扑入帐内,大叫道:“傅将军!傅将军!”声音惶急却十分娇嫩,众将顾不上深究,只见那军医伸手到傅扬伤处试探,回头时脸色已经惨白,带着哭腔道:“诸位军爷,帮我救救傅将军……他会死的……求你们帮帮我,不要让他死啊!”

 

襄阳太守府一间卧室内,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索樱身着肮脏的军医服饰,坐在床前握住傅扬冰冷的手,凝神注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虽然满面泪痕,目光却坚定清澈。身边那一群傅扬的下属和军医,自从知道这随军医生中医术最高超的人竟是个年轻女子之后,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一件不令他们瞠目结舌。按照索樱的要求,一个巨大的浅盆抬入了卧室,盆底涂了索樱特制的药汁,盆下是特制的炉架,用小火熬煮盆中盛满的隔年雨水。傅扬被脱去衣服浸泡在水中,他的腹部此时是一个碗口大的黑洞,在白皙的肌肤上仿佛怪物准备噬人的巨口一般可怖。傅扬的生命此时已被这怪物吞噬了十之八九,双目紧闭,就连那长长的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索樱注视他良久,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清泪,她站起身向众将官一一施礼道:“民女要动手医治傅将军,请诸位大人到屋外休息吧。”待众人退出,索樱端起自己调配的天元油坐到木盆旁,先在傅扬小腹填满褐色的药膏,然后自水中牵起傅扬左臂,将那药油厚厚地涂满整条手臂,自指尖开始推拿。

 

双手推按捻挑,拍捏磨叩,经过坚实的臂膀,颀长的脖颈,宽阔的胸膛,柔韧的腰肢,肌肉停匀的大腿,一点一点地将天元油按摩入他身体的每一寸,一遍又一遍,将这一罐天元油用尽,立刻又是一罐。索樱的汗水在密室中一滴滴落下来,顺着傅扬的肌肤滚落,他小腹上的药膏颜色在慢慢变淡。年轻男子温暖如丝缎的肌肤在天元油的作用下微微莹润着,索樱按摩的手慢了下来,怔怔地注视着傅扬水中苍白的容颜,他好看的眉毛和鼻子,在药物的作用下略微恢复了些生气。

 

那一夜索樱想起傅扬说过大军立刻就要开往襄阳,便悄悄地潜回了将军府。她从路边的尸体上扒下来衣服化装成郎中去应征,顺利地跟着大军一路到了襄阳。每天只要说城墙上又开始了战斗,索樱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直到看傅扬来营中巡视,探望伤员,才能安心从暗处偷偷看他一眼,手上仍旧熬着草药,或是给伤员包裹伤口。只有看到他,才会觉得这一天的存在有意义。身边虽然是战火纷飞的残酷,内心却是一片杏花春雨般温暖。少女情怀中,什么国事家事,只要每日能看见意中人出现,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要紧,恨不能这战事越拖越长才好。

 

索樱只是没有想到傅扬会突然受伤,而且这样危险。那个可怖的伤口直接就粉碎了少女甜蜜的梦幻,战争的残酷容不得她有半点幼稚的幻想。傅扬是被毒刀所伤,肠穿肚烂,那些药物外敷内服均已无用,要活命便只有这个办法,通过按摩肌肤将天元油送入身体,将毒性逼出。曾经无数次带来惊梦的肌肤相亲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真实演绎,索樱握着傅扬的手,不由得想起这只手曾经握住她腰肢的温度,再一次重温心头鹿撞的感觉。继续按摩下去,却发觉这一次动了真情,再不能像医生诊治病人般心如止水,外面不知何处传来雀鸟的鸣唱,手中抚摸过年轻男子的身体,禁不住面红心跳,全身发软,几次中止了按摩去用冷水洗脸。

 

索樱直到所有的天元油都沁入傅扬的身体才停下来,仍是忍不住握了他的手,坐在盆边静静地守着他。慢慢的,傅扬的嘴唇泛出了粉红,他小腹的药膏变成了浅黄色,盆中的水却转为墨黑,见傅扬体内的毒性已经减弱,索樱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动手医治,却发现傅扬手腕上涂的天元油在她手握的压力下,将她整个右手的掌纹印在了上面。纵横的掌纹之下,两排弯月般细小的牙印清晰可见。那牙印还被人用利器重新勾勒过,仿佛目的就是为了留下更清晰的痕迹一般。

 

索樱怔住了。看到自己命运的掌纹笼罩着她情爱的齿痕,她不敢猜测这个景象预示的意义。索樱在突如其来的甜蜜中感到一阵阵的寒冷,她发着抖开始了下一步的治疗。

 

苦苦守候了三天三夜的将官们终于在一个薄雾满天的黎明等到了索樱打开房门,她满脸疲惫,轻轻地道:“请大家把傅将军送到床上去吧。”将官们一拥而入,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味,盆子周围散乱着药罐、药膏,傅扬躺在干涸的盆中熟睡,小腹上裹着厚厚的绷带,随着呼吸起伏。将官们又惊又喜,连忙将傅扬送到床上,军医试探他的脉息,也跳动得平缓有力起来。将官们大喜过望,乱了半晌才想起索樱,可是索樱早就不知道何处去了。

 

索樱待到傅扬伤势稳定,已经是三天三夜不休不眠。家传药方神奇无比,待取出药膏时,傅扬伤口边缘已经生出了新肉,只要过得十天半月便可愈合。眼见心上人性命无碍,索樱信步走入太守府大厅,在一张梨花木椅上坐下来,空气中弥散着雾霭的潮湿清香,窗外树枝上立着一只白鹂,一声声滴呖呖的啼唤,只觉得全身乏力,头昏眼花,禁不住伏在身边的案上沉沉睡去。

 

梦中,窗外的白鹂化成冷清清,俏生生的一个白衣丽人,一双眼睛黑亮如星,白鹂狡黠地眨眨眼睛:“奇怪吗?我在窗外看了你三天,还给你唱了三天的歌,你都不谢谢我陪你?”索樱连忙施礼道谢。白鹂笑道:“奇怪,我看你那么喜欢那个人,待在一起三天三夜,居然都没有亲他一亲。”索樱禁不住又羞又窘,满面绯红。

白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什么,你怕你的命运会害了他是不是。我也认识过一个人间的男子,他知道我是雀妖,可还是和我在一起待了三年,那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惜他被我的妖气侵染,又不肯离开我,就那么病死了。”说到这里眼圈也红了,“被妖气侵染而死的人是不能轮回转世的,我吐出修炼了三千年的内丹贿赂判官,才肯让他转世做人。现在五百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他轮回了多少世,听到白鹂唱歌还能不能想起来有过一个我。”随即撇了撇小嘴:“算了,轮回过五百年,孟婆汤少说也要喝了一锅下去了,他记得不记得都不要紧,我还记得他就好了。我修行了三千五百年,只有跟他在一起的三年才是活着呢。”

 

索樱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忍不住问道:“难道这五百年来你就一直这样孤零零地在怀念着他么?”白鹂黯然一笑:“这样就很好啦。你可知道在判官答应我之前我简直要发疯,我担心就算是我搭上性命也不能挽回他魂魄飞散的结局,等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既然能够挽回,那么付出什么也都是值得的。”

索樱心中一阵悸动低下头去,白鹂抽了抽鼻子:“至于你呢?我可不知道你今后会遇到什么事情,可要是你看到人家把你留下的痕迹保存得那么好,至少应该表示一下啊!”长袖在索樱身上拂过,一条漂亮的织锦衣裙出现在索樱身上,极淡的象牙黄底子上飘满美丽的樱花,衬得索樱俏丽的面庞清新雅致,秀美可人。白鹂笑道:“我助你一臂之力,他已经可以下床了,你快去看看吧!”说完化作一只白鹂,扑破窗纸飞了出去。

 

索樱从梦中惊醒,大厅内已经洒满阳光。她慌忙起身,一眼看见自己身上竟然真的裹了一条织锦淡象牙黄樱花裙子,再看窗纸上果然破了一个洞,地上飘着几根洁白的羽毛。她听见外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急急忙忙地提着裙子跑出去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谁知刚跑到前厅回廊的樱花树下,迎面便撞到一个人的怀里,仍然弥散着淡淡的天元油气息,不用抬头看她也知道是谁。

 

傅扬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微笑着,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神采奕奕。他就像初见她时那样向她笑着,索樱只觉得的血液一阵阵望头上涌去,也看不清傅扬是什么表情,惶然道:“我……我……我去熬药……”拔腿便跑,谁知长裙碍事,跑了两步便被绊倒。

 

她是摔进了一个人坚实的臂膀之中,他望着她的双眼沉静如水,明亮如星。他牵起她的手:“我应该谢谢谁呢?是你,还是你的手?”将她白皙的双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索樱只觉得四肢酸软,天旋地转,想要起身,身体却根本不听大脑指挥,生命的十七年中,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傅扬凝视她良久才开口:“你穿这裙子……真美……”索樱“呵”了一声,双手不自觉地缩回来攥住了裙角,这样美丽的裙子,也是十七年来第一次穿上。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想说些什么来掩饰此时的羞涩,却又怎么说得出口。傅扬看她面色一阵绯红,一阵苍白,轻轻一笑道:“这一次,我可不能再让你走掉,也不会再让你偷袭我了……”索樱只觉得那双坚实的臂膀一紧,熟悉的悸动再次袭上心头,尚未从恍惚中觉醒,嘴唇已被噙住。温暖如潮水般扑过来,将她全身融化,融化,变成粘稠的,甜美流淌的蜜糖。

 

她在失去意识之前,眼前突然晃过那最后一处药油凝结成的掌纹,仍然覆盖在他手腕淡淡的齿痕之上。

 

战争并没有向傅扬预料的方向发展,敌军攻城日益紧密,虽然守军气势高涨,但城中粮草也维持不了多日。傅扬连连飞鸽传书催促后方的供给,却总是没有回音。这段时间,索樱恢复了军医的打扮,仍然在战斗的城下救助受伤的战士。虽然和傅扬见面机会多了,却连交谈几句都难,两人都是一日清减甚于一日。虽然傅扬的双眸仍然灼亮,索樱却看得出他眼底掩不住的焦虑和担忧,他瘦了很多,显得面部线条更加刚毅,抿起的嘴唇昭示着对这场战争的决绝与坚定,每每看得索樱心底生疼。

 

她只盼会突然出现奇迹停止这场战争,谁知这一日正在配制草药,猛可里听到营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索樱慌忙掀帘出来,只见傅扬一手支撑着帐篷,一手垂在身畔,双目深陷,黯淡无光。索樱吓了一跳,傅扬望着她黯然一笑:“索樱……”,那么英武的男子,突然就眼睁睁地衰弱下来。

 

盼了这许久,得到的消息却是朝廷急于和秦王讲和,正在多方筹措的贡品,军队供应还要推迟,看样子,多半要等到遥遥无期。而按照惯例,更有可能的是秦军答应求和之后继续将这座城池攻打下来,然后可以作为要挟楚国的更大的筹码。太守府中,索樱坐在傅扬身侧,紧张地握着他的手。傅扬不敢告诉任何一位将官,这样釜底抽薪的消息,无异于给守军当头一棒,多半要导致城池立即失守。可是面对粮草殆尽,将疲兵乏的现状,却又如何是好。年轻的将军反握住女孩还沾染着草药汁液的手掌,疲惫地阖上双眼,自那长长的睫毛之下缓缓流出一行清泪来。

 

索樱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腕上的齿痕,药油印下的掌纹已经消退,但是她始终记得那是曾经真实的存在。正如同她的命运,还顽强地写在她的右手。她把自己的手掌提起来放在眼前仔细地看,耳边不断鼓荡着道人喑哑的声音……虎口生龙角,半柱朝天纲……风卷云舒,巧取的尽是最近之人的幸福……今生今世,最伤所爱……虽非本意,却是命中注定……难道是因为有她在,他的命运注定要因为她改写么?索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心冻得比那个冬夜还冷。

 

索樱没有对傅扬说过,她常常深夜从梦中惊醒,先按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刚才梦中呼唤的名字真的已经脱口而出,幸而所有人都仍在沉睡,鼾声在弥散着汗臭的营帐中此起彼伏。在梦中,他白皙的脸,浓密的眉,灼亮的眼。一身合适的黑色软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英挺的身材,他笑着,正向她伸出他坚强有力的手掌。她却只是犹豫,那牵绊着厄运的纤手欲迎又拒。她是被天诅咒的魔星,他却不会是她的救赎。

 

每当这时候,索樱就会走到星空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自己的膝盖,在夜风中把脸庞贴到腿上,让咸咸的,滚烫滚烫的,委屈而绝望的泪水,慢慢渗入她期盼过的美丽的南方的土地上。这里的确是一年四季都有花戴,有甜美的果子吃,可是为什么幸福真的就是这样的短暂,这里的天空是这样蔚蓝,为什么生命中就不能稍微多一些安慰的温暖。

 

她感到傅扬的手抚摸上她的发,轻轻的,静静的,傅扬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只是听起来让人一直寒冷到骨髓中去。他说索樱,我想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我去刺杀敌军主帅,然后内外夹击。我会死,但是襄阳城会留下来,几千名战士会活下来。就算真的是割地求和也好,哪怕他们最后变成了秦的百姓,总还有活命的机会。他们都有娘,有妻子,一别数年在外征战,我不能……让他们连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

 

傅扬静静地说着,他的手指陷在索樱柔软的发髻中,索樱感到他冰凉的指尖触到了自己的头皮,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含泪问道:“真的么?是真的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确定傅扬的决定,还是想确定眼前这一切的真实,她甚至不注意傅扬的回答,只是反复地问着:“是真的么?是真的么?”一颗心,向着黑暗的冰渊不断地沉下去沉下去。泪,却没有一滴。

 

刺杀,安排在三日之后。

 

傅扬召集了所有的将领,只说支援不日便到,准备拼尽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彻底稳定襄阳。将官们欢呼雀跃,士气大振。傅扬排兵布阵,有条不紊,将士磨刀霍霍,只待一举破敌。索樱换了雅致的樱花裙,裹着淡淡的草药香,痴痴愣愣,坐在太守府庭前樱花树下发呆整夜。凌晨,索樱推门进了大堂,将官刚刚散尽,桌案上摊着地图,傅扬身着修补好的黑玉软甲,剑眉星目,一手抚摸着腕上齿痕,时而沉思,时而微笑,竟没发觉索樱进了大堂。直到索樱来到他身边,傅扬方有所惊觉。看到换了裙子的索樱,傅扬露出一个很久没有的微笑,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低低问道:“这么早便起了?”索樱没有回答,她跪下来自身后环抱住傅扬,将头靠在他身后,侧耳倾听那颗心雄浑有力的跳动,由平静至紊乱。当傅扬返身抱住她的时候,索樱抬起了清澈明亮的眼睛轻轻地道:“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傅扬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笑笑:“傻丫头。”顿了顿道:“等我回来,带你到更南边的地方去看海。”

 

“这是你答应我的,你可不许忘!”索樱笑了,露出美丽洁白的牙齿,眼睛亮晶晶的,只是神情有些落寞。她说:“给我两天时间,我要为你配制最好的毒药,让你一击成功。”她跪直身体,双手捧起傅扬的脸颊,唇吻搜索过他的脖颈,下颏,轻轻含住他的嘴唇,淡象牙黄飘满樱花的长裙在柔滑如丝缎的肌肤上扑簌簌滑落,凄美得令人不忍直视。

 

索樱喃喃地道:“命中注定的事情……怎能改变……怎样才能改变……傅扬……告诉我……告诉我……娘……娘……”

 

傅扬没有听清,他想问,那冰冷而柔软的嘴唇却愈来愈火热,将他拉入灿烂的迷梦之中。

 

秦军这两日并没有进攻,也许是一样在酝酿着下一次的大战吧。傅扬站在城墙上,扶着旗杆向秦军大营眺望,只见一抹残阳如血,不多时便沉落西山,整齐威严的秦军大营在夜色中越发显得坚如磐石。晚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一颗流星瞬间划过夜空。索樱离开已经两天了。她说去寻找药材,派去保护她的四名士兵却先后回来报告说山路曲折多雾,不多时便不知索樱所踪。傅扬大是担心,但战事当前,排兵布阵都已经按部就班,刺杀行动马上就要付诸实施,已经不能再为索樱多投入些什么。想来索樱自幼采药,便是山中生活几日也应当无碍。傅扬望着暮霭沉沉的大地,心中百味杂陈,不自禁的竟将索樱留下的齿痕放到唇边轻吻,暗自祷祝此去或能全身而退,必当给自己所爱的女子一个平安的家。

 

夜色已深,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出发了,傅扬尽量平心静气地在大营中巡视了一圈,心中却想着索樱。虽然希望这一生都能守候着她,可是此时看来,只怕连见上最后一面都已成奢望。想到这一层,傅扬感到心底隐隐生痛,勉力控制心神,握住了背上的弓箭。

 

突然营门守卫鼓噪起来,傅扬吃了一惊,张弓搭箭对准了营门,却听见一个女子嘶哑的声音唤道:“傅郎……傅郎……”远远的守卫让开了道路,一个黑影飞奔而来,只是脚步趔趄,未能跑到近前,已经跌倒不起。

“索樱!”傅扬猛地扑过去,在尘土中抱住那人,只觉得触手一片温热,怀中人却是冰冷。藉着微弱的灯光,只见索樱长发披散,脸色惨白,织锦裙子已经被鲜血染成暗红。慌乱中习惯地去握她的手,却只摸到光秃秃的手腕。索樱嘴唇哆嗦着告诉傅扬她从山崖上跌下来跌断了双手,说完便昏死过去。傅扬大叫一声,抱起索樱向军医宿处疾奔。一面狂奔,泪水便飞快地撒落了一地。

 

“傅郎……”索樱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傅扬憔悴的双眼,瘦削的脸颊、下巴上满是铁青的胡子茬。看到她醒来,他的手指却最先放到她的唇上,阻住了她的话。他抱她在怀,一勺勺将鸡汤喂给她喝,她喝得艰难,他耐心地一次次拭去她流在衣襟上的汤水,只是不让她开口。索樱挣扎着吐出勺子道:“傅郎……我……”傅扬轻轻捂住她的嘴,眼神春水般温柔。他放下汤碗揽住她的头,亲吻她花瓣般额头:“这下子你可该乖了。以后每天都要你等着我,不许再到处乱跑。”他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却忍不住眼泪一滴滴落下:“樱……别怕……闭上眼睛睡吧,别怕……我一直都在……”

 

索樱安静下来,她垂目看着自己的断腕,鲜血透过厚厚的绷带,顽强地渗出来,顺着床边蜿蜒向下。透过空气,她看见了白鹂的眼泪,白鹂站在虚空中垂泪不止:“傻丫头!你这个傻丫头!你怎能用这样的法子!”

索樱微微一笑:“姐姐不是说过,等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既然能够挽回,那么付出什么也都是值得的。我保住了我最爱的人,也保住了他对我的爱,一双手,又算得了什么代价……”

 

白鹂变色道:“你……付出的又岂止一双手……这个结局,怕是你重回天庭也难。”

 

索樱粲然一笑:“我记得我娘临死的时候说过,这一辈子,你不想要的,往往会来,你最想要的,却总是也得不到。我不满意我的命运,抗争就要有付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付出生命的代价……怎能改变……”

“倘若傅扬真的因为我改变了他的命运而死,我可没有能力让他的魂魄轮回转世,就算可以,我也不想让他的生命因为沁染了我的命运而受到丝毫的伤害。我能做到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如果注定要承受命运的冷酷,那么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承受起来,也要比自己在孤独中疼痛好捱一些。南方真的很温暖,我已经感受过了。现在我要走了,谢谢你送我的衣服,让我在傅郎面前,美丽得宛如最灿烂的樱花。谢谢你。”

 

雀妖的眼泪从虚空中一滴滴落在了索樱的脸上,在她倔强的眼底闪闪发光。索樱笑着,抬起胳膊搭在傅扬臂上,终于开口说话,却道:“傅郎,我咬你的那一口,还痛不痛?”只这一句,傅扬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良久才勉强笑道:“当时是很痛的,现在一点都不痛了……可是……我只盼着你还能让我继续痛下去……”

索樱嫣然一笑:“要痛,才会记得。不痛,就会忘掉。”她的眼睛望向高处:“告诉我,傅郎,命运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这一切,我竟然不记得呢……想来一定是这辈子所有的苦楚加在一起,也没有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幸福……让我把从前的事情都忘掉了……忘掉了,就不痛了……”

 

“抱紧我……傅郎……我好冷……”她低声说,阖起美丽的眼睛,仿佛是睡了过去。

 

傅扬紧紧地抱住她瘦弱冰冷的身体,流着泪,一遍遍亲吻着她的眼睛,那苍白的双颊,她柔滑的头发,只恨不能将她揉碎到身体里去,代她承受这断腕之痛。

 

门外,一名副将匆匆地闯入,竟不顾守卫的阻拦。傅扬血红着双眼望过去,那副将满面惊惶,进门便跪倒叩首:“傅将军……秦军……秦军……”

 

呵……城外那重重叠叠杀气冲天的秦军,又开始攻城了么?那么至少,不要让他们打扰心上人的安眠吧。身为战士,要求的也仅仅是这么一点了。

 

傅扬轻轻放下怀中索樱熟睡的身体,疾步走出房间。副将跟上两步,却轻声禀告道:“傅将军……细作来报,说秦军大营中发作瘟疫,病情十分怪异,不分兵将,患者手部面部完全溃烂,蔓延到全身者即刻毙命,现在大营中混乱成一团,秦军都说……都说……”

 

傅扬瞪大了眼睛:“说什么?”

 

副将咽了口唾沫:“秦军都说两天前,他们抓住了一个女子,是个细作。搜那细作身上并无异物,只是一身药气十分古怪。他们拷问那女子,也没得到任何消息。后来……他们将那女子割腕放血,折磨两日,女子血尽而死,被砍掉双手扔进枯井。秦军都说是那女子的厉鬼在索命……据说……那女子……穿一条淡象牙黄的织锦衣裙,上面满是樱花图案……就好像……就好像……”

 

傅扬听到这里,猛地抽身扑进房去,在离床几步的地方缓缓走过去。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只见索樱身着一条崭新织锦淡象牙黄樱花裙子,眉目如画,肌肤娇美,唇角带笑,静静地躺在床上,睫毛随着呼吸上下轻颤,看来睡得正香。

 

傅扬慢慢走到床边,向索樱伸出一根手指。

 

当他手指触到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的身体开始寸寸碎裂,连同她的笑容,断腕,新裙,一起瞬间化为轻烟,从他疯狂抓握的指缝中轻盈溜走。

 

窗外,一只白鹂轻轻地啼唤了两声,在晨辉中扑簌簌地飞向蓝天。

 

一个时辰之后,在南方十月的艳阳下,白盔白甲的楚军如钱塘江之潮般涌入秦军大营,一名黑甲将军策马奔在最前方,四指挟箭,九箭连珠,箭无虚发。秦军两日内因瘟疫死伤过半,余者只担心自己染病,早已毫无斗志。那一仗,将秦军直追出三百余里,傅扬沿途召集驻守楚军继续追击,几乎一直打到嘉峪关下。秦王吓了一跳,反过来倒与楚王修书一封要求重归于好,楚王巴不得这一天,双方寻了良辰吉日握手言和,祭天拜地,歃血为盟,好不亲热。随后秦王大摆宴席,乐师奏乐,宫娥起舞,大家喝到酒过三巡,几乎不曾忘了自己家国门向哪一边开。

 

此刻,襄阳城外,一名黑甲将军孤独地搬开一口枯井上所压的巨石,一桶桶打捞尽井中污泥。按照楚军细作的报告,索樱的尸体应该就在这口井中。可是傅扬寻觅良久,直到触到井底硬地,仍是毫无所获。他直起腰来远眺,夕阳就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他想或许是那士兵记错了,可是夕阳的余晖斜射过来的时候,傅扬发现污泥中有亮光倏忽一闪,心头猛一颤,赶忙过去察看。

 

那是一枚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可以随水流散的疫毒,秦军在井中汲水洗脸洗手自然中毒,傅扬见过那中毒士兵头部腐烂见骨的惨状,暗暗感叹这疫毒药性猛烈。他弯下腰拾取瓷瓶,突然跪在泥中捧起两团泥块。那污泥离地便慢慢流淌下去,渐渐的可以看清那是一双手的形状。左手握着右手,十指优雅交叉。

 

傅扬捧着这双手,眼泪一滴滴落下去,将那双手冲洗得洁白无瑕,他耳边响起了索樱的声音。

 

“……傅郎,我咬你的那一口,还痛不痛……”

 

“当时是很痛的,现在一点都不痛了……可是……我只盼着你还能让我继续痛下去……”

 

“……要痛,才会记得……不痛,就会忘掉……”

 

“告诉我,傅郎,命运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这一切,我竟然不记得呢……想来一定是这辈子所有的苦楚加在一起,也没有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幸福……让我把从前的事情都忘掉了……忘掉了,就不痛了……”

 

“索樱……即使所有的伤口都愈合,所有的疼痛都忘却,我仍然会记得一件事情……”

 

“答应过你……带你去温暖的南方之南看海……”

 

晚风缓缓吹过,扬起年轻男子额前一缕长发。他将那双手揣在怀中,放在心口最温暖的地方,牵过黑骏马,慢慢转身,一步步向南方走去。血红的夕阳自他身后慢慢地坠下去了,一人一马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遥远的南方地平线上。

 

 

评论(1)

2005-02-26 13:56:04 网友: guest_7364(路人) 来自: 220.184.*.*

太感伤了,不过很不错!

 

小白作品:

    蝴蝶飞过海

    巨蟹座之前世

    黄滕酒

    假面之爱

    海啸(原名“逐风”)

    附:小白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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